柳七爷留下那句“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到镇东头老槐树下的茶馆找我”的话,便叼着烟袋,佝偻着背,慢悠悠地踱出了孙老的小院。他那看似随意的步伐,却像踩在陈亮的心尖上,每一步都带来沉重的压力。
院子里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阳光移动的声音和草药被翻动的沙沙声。孙老继续不紧不慢地打理着他的药材,仿佛刚才柳七爷的到来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他没有再对陈亮说什么劝诫的话,但这种沉默,反而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陈亮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柳七爷的话和孙老的沉默,在他脑海里激烈地交锋。
五百块!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他仿佛能看到,有了这笔钱,母亲不用再为油盐酱醋发愁,父亲不用再唉声叹气,他可以买最好的药材调理身体,甚至可以……可以风风光光地做点小生意,彻底告别被人轻视的日子。柳七爷描绘的那条“证明自己”的道路,虽然危险,却充满了某种黑暗的诱惑力。那种被人敬畏、甚至惧怕的感觉,曾经在那些安魂的夜晚,给他带来过一丝扭曲的满足。难道自己真的甘心一辈子这样病恹恹地、无声无息地活下去?
可是,孙老那句“有命挣,也得有命花”,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那晚在小树林里,生命力被疯狂抽取、灵魂几乎被撕碎的恐怖感觉,瞬间清晰地复苏。冰冷的死亡触感,比任何贫穷和轻视都更加可怕。而且,孙老说的“心神未定,强催外力,恐再次引火烧身”,更是直指要害。他现在连走路都喘,如何能驾驭那种连老瞎子都讳莫如深的“破煞”调?万一再次失控,恐怕就不是大病一场这么简单了,很可能直接送了性命,甚至像柳七爷暗示的,引来更可怕的东西。
两种念头像两条毒蛇,在他心里疯狂撕咬。一边是现实的贫困和渴望被认可的迫切,一边是对未知危险的深深恐惧和对孙老告诫的本能信服。他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叫嚣着抓住机会,改变命运;另一半则在惊恐地退缩,祈求安稳。
整个下午,陈亮都魂不守舍。孙老给他端来的药,他喝得不知其味;孙老让他晒的太阳,他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脑海里全是柳七爷阴鸷的眼神、五百块晃动的钞票、棉纺厂筒子楼的诡异传闻,以及那晚小树林里枯萎的草木和冰冷的白霜。
黄昏时分,孙老煎好晚上的药,看着陈亮依旧失魂落魄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道:“药在灶上温着,记得喝。今晚月色尚可,若心中烦闷,可在院中静坐片刻,但万不可再劳神费力,更不可妄动音律。心若不定,所见皆魔。”
说完,孙老便回了自己的屋子,留下陈亮一人面对逐渐降临的暮色。
夜色如墨,缓缓浸染了山野。孙老的院子陷入了沉睡般的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更添幽深。陈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柳七爷的话和五百块的诱惑,如同魔音灌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蛊惑力。
“五百块……五百块……”他喃喃自语,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仿佛能透过屋顶,看到那遥不可及的财富和尊严。“只要干成这一票……就一票……”
可每当这个念头占据上风时,那晚反噬的痛苦和孙老的警告就会像冷水般泼来,让他瞬间清醒,浑身冷汗淋漓。
他烦躁地坐起身,摸索着下了床。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墙角那个旧布袋上——里面装着那杆几乎要了他命的大唢呐。
自从被送到这里,他就再也没碰过它。孙老也从未提起,仿佛那是一件不祥之物,最好被遗忘。但此刻,在极度的矛盾和诱惑驱使下,陈亮的心底,竟然生出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他想摸一摸它,哪怕只是感受一下那冰凉的铜管。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疯狂地滋长起来。他像被鬼迷了心窍一般,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角,颤抖着伸出手,解开了布袋的系绳。
冰冷的铜管触碰到指尖的瞬间,陈亮浑身一颤。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恐惧、排斥,但隐隐约约,还有一丝……渴望?是对力量的渴望?还是对那段虽然危险却充满掌控感的日子的怀念?
他轻轻抚摸着唢呐上被磨得光滑的铜碗,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晚他喷出的暗红色血迹。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就试一下……就吹一个音,轻轻的一个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废了?看看那“破煞”的调子,是不是真的那么遥不可及?
这个念头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他紧紧攥住了唢呐,嘴唇微微颤抖,想要凑近哨片。
就在这时,孙老屋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陈亮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松开手,唢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吓得魂飞魄散,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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