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木轮碾过冻硬的车辙,发出咯噔咯噔的闷响,像谁在远处敲打空心的树干。
楚风靠在车板上,颠簸让他腰背的旧伤隐隐作痛。他把军大衣领子竖起来,冷风还是从脖颈往里灌。路两边的枯草上结着白霜,在晨光里亮晶晶的,像撒了一把碎玻璃。
“团长,前面就是岔路口了。”赶车的老王头回头说,嘴里呵出的白气在胡茬上凝成细小的冰珠,“往左去赵家岭,往右……就是延安方向。”
楚风“嗯”了一声,没睁眼。他还在想窑洞里那些蜡笔画,想着王二妮画的方轱辘拖拉机。车轮又碾过一个深坑,车厢猛地震了一下,他伸手撑住车板,手掌被粗糙的木刺扎了一下,不疼,就是痒痒的。
赵刚坐在对面,手里拿着那份连夜整理的提纲,眼睛盯着纸上的字,嘴唇无声地动着,在默念什么。他眼镜的一条腿用麻绳缠着,松了,时不时要用手扶一下。
“老赵,”楚风忽然开口,“你眼镜多少度?”
“啊?”赵刚从稿纸上抬起头,愣了一秒,“左眼四百五,右眼五百。怎么了?”
“没事。”楚风睁开眼睛,看着马车顶棚上破了的油布窟窿,窟窿边缘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就是想着,咱们根据地里,能磨镜片的师傅有几个。”
赵刚推了推眼镜,没接话。他知道楚风想说什么——连副像样的眼镜都配不齐的地方,要造出能追上美国人的飞机。
马车又走了半里地,路边开始出现零星的地块。有农民在刨冻土,锄头砸下去,咚的一声,只留下个白印子。老王头朝那边喊了一嗓子:“老哥!这天还早呢!地冻得跟铁板似的!”
那农民直起腰,是个驼背老汉,脸上皱纹深得能夹住豆子。他拄着锄头,咧开嘴笑,缺了两颗牙:“等日头再高点儿!先松松土,心里踏实!”
楚风看着老汉的笑脸,忽然觉得胸口那块被冷风吹得发僵的地方,暖和了一点。
就在这时,东边的天空传来声音。
先是极细微的嗡鸣,像夏天傍晚蚊子成群飞过的声音,但更沉,更远。接着嗡鸣声迅速变大,变成一种低沉的咆哮,像有什么巨大的铁兽在天上喘息。
老王头下意识勒住了缰绳。拉车的骡子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喷出大团白气。
“什么动静?”赵刚皱起眉,侧耳听。
楚风已经坐直了身子,手搭在眉骨上,眯着眼朝东边看。天空是那种刚亮起来的鱼肚白,云层很薄,像撕开的棉絮。
嗡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尖利。
然后,他们看见了。
一个小黑点,从云层下方钻出来,速度极快,快得不像鸟,更像一颗被用力掷出的石子。黑点后面拖着一条细细的白线,在白茫茫的天幕上划出一道笔直的、冷酷的轨迹。
是飞机。但不是他们熟悉的“疾风”那种粗壮憨实的样子。这架飞机身形修长,线条流畅得像把出鞘的刀,机翼后掠,在晨光中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是喷气式。”楚风说,声音很平。
赵刚也看清了,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膝上的稿纸,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飞机没有飞向他们这边,而是沿着海岸线的方向,几乎贴着云层底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西北方向掠去。它所过之处,空气被撕裂,发出持续的、令人心悸的尖啸。那声音不像机械的轰鸣,倒像某种活物的嘶吼。
“乖乖……”老王头仰着头,嘴巴半张,能看见他发黄的牙齿,“这铁鸟……飞得真他娘快……”
飞机很快变成了一个小点,又迅速消失在更远的云层里。只有那道逐渐扩散变淡的白线,还留在天上,像用粉笔在黑板上狠狠划了一道,一时半会儿擦不掉。
天空恢复了安静。
太安静了。连路边刨地的老汉都停下了动作,锄头杵在地上,仰着头,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骡子打了个响鼻,声音在寂静里格外突兀。
楚风放下搭在眉骨上的手,手指冰凉。他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因为用力而凸起的青筋。
“团长,”赵刚的声音有些发干,“这是……”
“侦察机。”楚风打断他,从怀里摸出烟盒,空的。他把烟盒捏扁,锡纸发出刺啦的响声,“RF-80,美国人的。高空,高速,带照相设备。”
他把捏扁的烟盒扔到车板上,锡纸弹了一下,滚到角落里。
“他们来拍照了。”楚风说,语气像是在说“今天要下雨”,“拍咱们的‘灯塔’,拍咱们的机场,拍咱们的工厂。”
老王头重新抖起缰绳,马车又咯噔咯噔往前走。但车速慢了,老王的背佝偻着,不时还抬头看看天,好像那飞机还会回来。
赵刚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动作很慢。镜片上有他呼出的热气凝成的雾,擦掉了,又蒙上。
“我们……”他戴上眼镜,声音低了些,“我们的飞机,追不上?”
楚风没直接回答。他看着路边的枯草,草尖上的霜开始化了,变成细小的水珠,亮晶晶地往下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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