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里没有白天黑夜。
只有头顶那盏用铁丝网罩着的、十五瓦灯泡发出的昏黄光亮,还有洞壁上水珠缓慢凝结、滴落的声响——嗒,嗒,嗒,间隔很长,但每次响起都异常清晰,像某种古老而固执的计时器。
空气是粘稠的。混杂着地下泥土的腥味、酒精挥发的刺鼻、培养皿里某种菌类生长的微酸气息、还有长时间不通风造成的、类似旧书库的沉闷霉味。林婉柔觉得自己的鼻腔和肺叶好像都被这空气浸透了,每一次呼吸都沉甸甸的。
她直起有些僵硬的腰,用左手手背——右手戴着无菌橡胶手套,已经沾满了培养基的琼脂——轻轻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她干脆摘下来,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侧胡乱擦了擦,重新戴上。
眼前是十几个排列在简易木架上的阔口玻璃罐。罐子里是浑浊的、颜色深浅不一的液体,有的表面甚至漂浮着可疑的絮状物。这是第七批青霉素发酵液。前六批,要么染了杂菌,变成一罐臭汤;要么有效成分低得可怜,连最基础的抑菌圈都形不成。
她拿起一个标着“7-3”的罐子,凑到灯下仔细看。液体是淡黄色的,还算澄清,底部有些沉淀。她拧开盖子,一股更浓郁的、类似烂水果又带点土腥的怪味冲出来。她皱了皱眉,用一根细玻璃管小心地吸出一点,滴在准备好的试纸上,然后放进恒温箱旁的简易观测区。
等待结果需要时间。她走到旁边用砖头垒砌的“无菌操作台”前——其实就是在普通木桌上铺了层刷过石灰的油布,顶上吊着一块用竹框绷紧的、浸过消毒水的纱布帘。帘子已经有些发黄,边缘破了几个小洞。她开始准备下一批培养基的原料:土豆削皮切块,玉米粉称重,蔗糖……糖不够了,可能得用一点缴获的日本压缩干粮里刮下来的糖粉代替。
手指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消毒液和冰冷的培养液里,皮肤发白、起皱,指尖和虎口处裂开了几道细小的口子,一碰就刺痛。右手手套的食指部位已经磨得很薄,几乎透明,她能感觉到玻璃器皿冰凉的触感直接透过橡胶传来。
外面隐约传来伤兵转移的嘈杂声、骡马的嘶鸣,还有远处断续的、可能是训练或施工的隐约炮声。但这些声音传到这深深的地下,都变成了沉闷模糊的背景音,反而衬得洞里那单调的水滴声更加清晰。
门帘被掀开,带进来一股稍显清冽但同样阴冷的气流。是她的助手小何,一个十八九岁、脸颊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姑娘,眼睛很大,但眼下的乌青和她一样重。小何端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液体。
“林大夫,您歇会儿,喝点姜茶。”小何把缸子放在操作台角落,声音有点哑,“炊事班特意熬的,说咱们这儿湿气重,驱驱寒。”
林婉柔“嗯”了一声,没停下手里的活。她正小心地把称好的玉米粉倒进煮沸后稍凉的土豆水里,用一根玻璃棒缓慢而均匀地搅拌。粉倒进去,水面浮起一层细密的泡沫,像河里肮脏的浪。
“7-2号罐的初步结果出来了。”小何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掩饰不住的沮丧,“抑菌圈……几乎没有。杂菌长得比青霉菌还欢实。又失败了。”
搅拌的动作顿了一下。玻璃棒碰到缸壁,发出轻微的“叮”一声。林婉柔看着那缸逐渐变得粘稠的糊状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搅拌,声音平静:“知道了。把记录做好。失败的数据也是数据。”
小何咬了咬嘴唇,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又觉得说什么都苍白。她默默地拿起记录本,在上面工整地写下:“第七批,2号罐,培养96小时,染杂菌,失败。”
洞里又只剩下搅拌声和水滴声。
过了一阵,林婉柔觉得腰实在酸得厉害,才放下玻璃棒,端起那缸姜茶。茶很烫,捧在手里,热量透过粗糙的缸壁传到掌心,那点暖意让她冰凉的指尖微微发麻。她凑近吹了吹,喝了一小口。辛辣的姜味直冲喉咙,带着一股土红糖的甜腻,味道不算好,但那股热流顺着食道下去,确实让冰冷的胸腔舒服了一点。
“小何,”她忽然开口,“咱们库房里,还有多少备用的新鲜土豆?”
小何翻看了一下物资记录本:“大概……还有两麻袋。玉米粉也不多了。关键是……葡萄糖和乳糖,基本见底了。下一批要是还……”
“下一批会成功。”林婉柔打断她,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很肯定。她放下茶缸,走到恒温箱旁,打开门。里面是用炭火盆和温度计勉强维持的、不甚稳定的“恒温”环境。她看着那些静静培养的菌种试管,玻璃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一定会成功。”她又重复了一遍,更像是对自己说。
因为她知道,前线的伤员等不起。一个伤口感染,可能就意味着一场截肢,甚至一条命。而盘尼西林,是眼下他们能抓住的、对抗细菌感染最有效的武器。没有进口的,就自己造。哪怕条件再差,方法再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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