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立功觉得自己快要被算盘珠子给埋了。
不是真的珠子,是那种无形的、密密麻麻的、带着重量和响声的数字。它们在他脑子里噼里啪啦地跳,在眼前那些永远对不上的报表上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半夜里喘不过气,好几次惊醒,满头冷汗,手指头还在无意识地虚虚拨动着。
他那间不大的办公室,现在活像个被账本和表格淹没的孤岛。三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堆着小山似的文件:农业部的秋粮预估、工业部的原料消耗清单、军需处的弹药库存表、贸易处的进出口差额、还有各地送上来的、字迹歪斜的补给申请……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纸张的霉味、墨水的酸味,还有他为了提神泡了又泡、已经淡得没颜色的茶梗味。
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灰头土脸地杵着,叶子都蔫了。阳光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格透进来,在堆积如山的账本上切出几道惨白的光带,光带里浮尘飞舞。
他摘下那副圆框眼镜,用袖口使劲擦了擦镜片——袖口已经有些发亮,蹭了不少油墨和灰尘。重新戴上,世界清晰了一点,但那些数字带来的眩晕感并没减轻。
不够。
怎么算都不够。
粮食增产了,不错。可要养活的嘴更多了——部队在扩充,工厂在招工,还有不断涌来的难民和学生。钢铁产量上去了,可“疾风”要轴承钢,“灯塔”要特种橡胶和铜线,“争气弹”要更多的燃料和稀有金属……每一处都张着嘴,嗷嗷待哺。
封锁像一道越来越紧的铁箍。原来还能零星搞进来的东西,现在渠道一个个断掉。价格?翻着跟头往上涨。用“华元”买?人家不认。用黄金白银?家底就那点,还得留着应急。用物资换?自己都紧巴巴的。
他面前摊着最新拟定的《战时供给制2.0暂行条例》和《大食堂试点推行办法》。纸上的字是他亲手写的,工工整整,条分缕析。可他知道,这每一个字落到下面,都可能变成石头,砸起一片水花,甚至……激起浪头。
门被轻轻敲响。是贸易处的副处长,一个精瘦的中年人,姓吴,以前在天津跑过买卖,账目清楚,但眼神里总带着点生意人特有的审慎和忧虑。
“方参谋长,”吴副处长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怕惊扰了满屋子的数字,“试点村……王家洼那边,送来的第一份情况简报。”他递过一张纸。
方立功接过。简报很短,记录了“大食堂”开伙三天的情况:消耗粮食数量、就餐人数、还有……“部分群众反映”。
他的目光停在最后那句:“有富裕户及小商人私下抱怨,‘吃大锅饭,干好干坏一个样’,‘自家存粮不得自主’,‘口味单一,油水不足’。”
意料之中。
他把简报放下,揉了揉发酸的鼻梁。“吴处长,你怎么看?”
吴副处长搓了搓手,手指关节粗大,但动作很轻。“参谋长,底下有议论,正常。咱们这办法,说到底,是把各家各户的锅碗瓢盆,收上来一部分,集中起火。好处是能统筹,能保证最基本的,不让人饿肚子。坏处嘛……”他顿了顿,“人嘛,总有点私心。有余粮的,觉得亏了。嘴刁的,嫌不好吃。还有……就怕有人出工不出力,反正食堂管饱。”
“王家洼的粮食,是按人头和劳动强度分的配额,还是完全平摊?”方立功问。
“按……初步定的‘基本口粮加工分补贴’。可这‘工分’怎么算,地里的活和厂里的活怎么比,还在扯皮。村里老会计为这个,跟民兵队长差点打起来。”吴副处长苦笑一下,“还有,试点那点细粮和油,是从咱们本就紧张的特别储备里抠出来的,就为开头看着像样点。长远……难。”
正说着,门外走廊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几句提高的嗓门,好像有人在争执着什么。
方立功和吴副处长对视一眼。吴副处长脸色微变:“可能是……那几个商人代表,还有王庄的保长。昨天就递话想见您,我说您在忙……”
话没说完,门就被不太客气地推开了。
当头进来的是个穿着体面缎面棉袍、脸盘圆润、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人,是城里“德兴隆”杂货铺的东家,姓钱。后面跟着个穿着半旧长衫、眉头紧锁的老者,是王庄原来的保长,也姓王,算是乡绅。两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不满和焦虑。
“方参谋长!”钱掌柜拱了拱手,语气还算客气,但透着股急切,“可算见着您了!我们这事,实在是……心里没底啊!”
王保长没说话,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背着手,眼睛扫过满屋子的账本,眉头皱得更深了。
“钱掌柜,王保长,坐。”方立功站起身,指了指屋里仅有的两把空闲椅子,椅子背上还搭着件旧军装。“吴处长,麻烦倒两杯水。”
水是白开水,粗瓷碗。
钱掌柜没坐稳,就开口道:“参谋长,咱们拥护咱政府的政策,没二话!可这‘大食堂’……还有那个‘物资集中调剂’,是不是……有点太急了?”他搓着手,“您看,这眼看要入冬,铺子里总得备点货吧?现在好些东西不让随便买卖了,得按计划调配。可这计划……它什么时候能下来?下来了,量够不够?价钱怎么算?咱们小本经营,压不起货,也等不起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