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派将王悦之二人安置于后山一处独院。院落青石垒墙,高逾丈许,黑瓦覆顶,檐角如翼。院中三株老松虬枝盘曲,夜风过时,松针簌簌如雨。东厢两间净室,窗明几净,案上还备着新墨与素笺,俨然是款待文士的格局。
每日辰、午、戌三时,皆有青衣小道童提食盒而来。那童子约莫十二三岁,眉目清秀,进门必先躬身:“先生请用斋。”布菜时手指稳而不颤,四菜一汤置于榆木桌上,碗箸摆放间距不差分毫,显是受过严训。王悦之初次欲探问两句,童子只垂目道:“师叔吩咐,贵客需静养。”言罢便敛襟退至门边,待二人用餐毕,方悄步上前收拾,自始至终眼不斜视。
院门日夜未闩,望去只见石径蜿蜒入竹林深处。然每至亥时,必有弟子在外轻叩门环:“山风渐起,晚辈为贵客掩门。”那门轴转动之声沉实异常,分明是寸许厚的榆木所制。王悦之曾于清晨推窗,见露湿石阶上留着深浅不一的鞋痕——靠墙处两行脚印方向相对,间距七步,正是夜间隔窗值守换岗的痕迹。
某日午后,山阴先生立于松下观石上苔纹,忽有松子落于肩头。抬首间,瞥见西墙外古柏枝梢微动,一角青袍在叶隙间一闪而逝。老先生不动声色,只捋须吟道:“竹径询童仆,言师携鹤去。——小友,此句如何?可否为老夫续接下韵。”
王悦之正临窗习字,闻言笔锋一顿。窗外恰传来极轻的足音,由近而远,似有人本欲近窗窥探,闻诗又悄然退去。他深吸口气,朗声接道:“只在烟萝间,云深无觅处”
语声方落,院门外忽然传来玉磬子清越的嗓音:“山居简陋,恐扰清兴。明日当遣人送新茶来。”只见他青衫飘飘立于月洞门前,身后却随着四名负剑弟子,分立于石径两侧。暮色将众人影子拉得极长,恰恰交错封住了通往山下的那条小径。
***
左凌风却是这院落里最不拘形之客。常是日头偏西时分,便听得院门外值守弟子一声无奈的“左师兄”,随即便见那袭半旧青袍晃入院门,朱红酒葫芦在腰间一步一荡,碰着剑柄叮叮轻响。
他今日来时,王悦之正临窗摹着《泰山金刚经》残字拓片。左凌风也不通名,径自往石凳上一坐,葫芦往石桌轻轻一磕:“昨日说到琅琊阁的《剑器谱》,其中‘流云十八式’的第三变——”话音忽止,他抽了抽鼻子,转头朝廊下笑道,“老先生这墨里掺了松烟罢?这般清冽,定是取了后山古窑的坯子。”
山阴先生自厢房缓步而出,袖口还沾着些墨痕:“左少侠好灵的鼻子。”将新沏的茶推过一盏,“可惜老朽只带得松烟,若在江南,该用黄山云雾磨墨,写出来的字才有氤氲气象。”
“江南……”左凌风眼中泛起一层薄雾似的向往,仰头饮了口酒,“三年前过建康,见秦淮水畔有士子于画舫挥毫,用的是左伯纸、韦诞墨,写‘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那墨色润开时,当真像月光浸在水里。”他说得兴起,手指蘸了杯中残茶,在石桌上虚画几笔,忽又自嘲般抹去,“不过泰山松烟配青城剑法,倒也相宜。”
王悦之搁下笔,忍不住问道:“左师兄见过青城剑法?”
“见过一式‘松涛入云’。”左凌风手腕倏翻,以筷代剑凭空一刺。这一刺初时轻灵,至中途忽转沉雄,筷尖微颤,竟真带起隐隐风鸣。廊外一株老松应声簌簌落下一阵针雨。
恰在此时,院门外响起极轻微的衣袂摩擦声——那是值守弟子闻声调整了站位。左凌风恍若未闻,筷势收时顺势挑起酒葫芦,仰头又饮。酒液有几滴溅上衣襟,他随手抹去,话题已转到黄山云雾茶的焙制手法上。
这般谈了半个时辰,暮色渐合。左凌风起身告辞,走到月洞门边忽又回头,醉眼似醒非醒地扫过西墙角——那里竹影深处,白日里山阴先生瞥见青袍闪动的位置,此刻空无一人。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放在门边石墩上,“今日厨下新做的素枣糕,甜而不腻,二位尝尝。”语罢踉跄而出,口中哼着俚俗小调,那“护法”的弟子忙侧身让路,却见他行出七八步后,身子微侧,似是无意间挡住了通往山下小径的视线。
王悦之待他走远,方缓步至石墩前。油纸包尚温,揭开却是六块糕点整整齐齐,摆成两列。他拈起一块细看,糕体雪白,枣泥暗红如旧血,并无异样。正要收起,山阴先生已至身侧,枯瘦的手指在石墩表面轻轻一抚——那青石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三道极浅的划痕,形如飞鸟展翅,正指向东北方层云深处的玉皇顶。
夜风又起,松涛阵阵如潮。王悦之将枣糕收入怀中时,触到日间所摹拓片的边缘,纸张与糕点的温热交叠在一处,竟生出几分江湖夜雨般的暖意来。
王悦之心下如明镜般透彻。左凌风以此种看似疏狂不羁、不同世事的方式,既是在持续释放着一种善意的信号与近距离的观察,亦是一种在不触动门派敏感神经下的无形保护,甚至,也未尝不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不落痕迹的试探。这位看似终日醉眼朦胧的“醉侠”师兄,在那落拓不羁的表象之下,实则藏着一颗细腻如发、洞若观火的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