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之微微蹙起眉头,指间捻着一枚光滑微凉的黑子,心中暗自忖度:“先生这棋风……未免太过松散写意,是故意相让,示敌以弱?还是另藏玄机?”他决定不再观望,瞅准对方一片看似薄弱的、棋子间隔稀疏的区域,投下一子,意图侵入,试探虚实,搅乱局面。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每当他的黑子如同尖刀般试图切入或对某些孤立的白色棋子形成绞杀之势时,却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泥沼之中。那些看似各自为战、互不关联的白色棋子,在关键时刻,彼此间竟隐隐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遥相呼应的气机联系,隐隐然形成了一种浑然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势”。他的攻击如同蓄力许久的重拳,却打在了空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打在了一种柔韧而广袤的“气墙”之上,无处着力,徒耗气力,反而使得自家原本顺畅的棋形,被那无形的势隐隐牵制,变得滞重起来,运转不灵。
马车依旧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前行,车厢摇晃,固定在车壁的那盏小小油灯,光芒也随之摇曳不定,将对面山阴先生平静的面容和自已凝神的侧影,投在晃动的车壁上,扭曲变幻,如同上演着一出沉默的皮影戏。棋盘上的局势,也在这光影摇曳中,变得愈发微妙难测,气机纠缠,仿若云雾缭绕的山峦。
王悦之的额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渐渐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只觉自已此刻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坐在对面的棋手,而是在与整片浩瀚无垠的星空对弈!与脚下那苍茫厚重的大地对弈!山阴先生那看似随意落下的每一枚白子,都仿佛不是落在纵横十九道的网格上,而是落在了那深邃宇宙的某一处特定星位,落在了广袤大地的某一处关键龙脉节点之上!那不再是围棋的争夺,而是一种对天地格局的模拟与演绎!
他脑中忽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了自幼熟读、却始终觉得艰深晦涩的《淮南子·天文训》中的篇章:“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 又有:“北斗之神有雌雄,十一月始建于子,月从一辰,雄左行,雌右行……”
那些原本只存在于竹简帛书之上、枯燥艰深的星象运行、天地构成的理论,此刻在与眼前这奇特星盘棋局的相互印证下,竟变得无比鲜活、生动起来!他下意识地开始尝试运用《天文训》中阐述的宇宙观来解读这方寸棋盘:天元之位,如同北极紫微,居中调控,是为中枢;四方星位,如同周天列宿,各司其职;边角之地,如同四方大地,承载万物;棋路纵横,如同黄道赤道,轨迹运行;棋子之气,如同阴阳二气,流转不息,化生万物……
他的落子,不再仅仅局限于眼前的局部厮杀、实地争夺,开始尝试着去呼应脑海中那幅宏大星图的运转轨迹,去揣摩脚下大地那无形脉络的走向。他试探性地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对应“紫微垣”大致区域的星位附近,以期稳固中枢;另一子则悄然布局,暗合东方“青龙”七宿那蜿蜒升腾的走向,欲借其势。
山阴先生一直平淡无波的面容上,首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他轻“咦”一声,虽然极其短暂,但王悦之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浑浊老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之色。然而,山阴先生的落子依旧保持着那看似散漫无章的风格,如同信手拈来,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点在王悦之黑棋气机流转、意图转换的紧要节点之上。那一子落下,既不激烈攻杀,也不保守防御,却如同定住风水的“镇龙钉”,又似引导海上潮汐的皎洁明月,轻轻一拨,便让王悦之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星势”或“地脉”之气,为之偏移、涣散,或者被引导向另一个方向。
王悦之越下越是心惊,额上的汗水汇聚成珠,沿着鬓角滑落,他也浑然不觉;同时,他也越下越是沉醉,心神完全沉浸在了这种以棋局推演天地、感悟星象运行的玄妙境界之中。隐约玄妙之间,他触摸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豁然开朗的全新境界——棋道,乃至他所修习的《黄庭》之道,竟与这浩瀚宇宙的运行规律、天地构成之道,有着如此深刻而奇妙的暗合!《黄庭经》讲究修炼自身内景,调和五脏元气,乃是微观层面的“体内天地”;而这星盘对弈,推演格局气象,却是宏观层面的“身外宇宙”!内外相应,天人合一,莫非便是此理?
他的神识,在这奇诡棋局的不断牵引与磨砺下,也好似挣脱了肉身的束缚,不断地向上拔升,再拔升……恍惚间,他的神魂如同出窍般脱离了这颠簸狭窄的车厢,悬浮于九天之上,冷眼俯瞰着下方那纵横十九道线条构成的“微缩大地”,看着那黑白两色的玉质棋子,便如阴阳二气所化的精灵,在不断交汇、碰撞、纠缠、化生的过程中,演绎着宇宙间生灭循环、无穷无尽的变化奥妙。他对《天文训》中那些原本艰涩字句的理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深着、贯通着,许多原本如同隔着磨砂琉璃般模糊的关窍之处,此刻豁然开朗,清晰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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