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寺的晨钟穿透薄雾,一声接一声,悠长沉浑,如同自九天垂落的梵音,在平城的街巷间缓缓流淌。钟声所及之处,仿佛连最细微的尘埃都被赋予了某种庄严的韵律,在熹微的晨光中沉浮、旋落。然而这洗涤人心的声响,落在王悦之耳中,却激不起半分宁静。他静立榻前,身形在幽暗的室内凝成一尊沉默的剪影,目光如被无形之线牵引,牢牢系在陆嫣然苍白如纸的脸上。
她的呼吸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像是耗费了莫大的气力。眉宇间锁着一团化不开的阴翳,仿佛承载着无尽的痛楚,即便在昏迷中,那纤细的指尖也无意识地蜷缩着,抵在锦褥上,微微颤抖。尤其刺目的是她腕间那朵黑莲印记,颜色深郁如凝结的污血,花瓣的边缘竟似在极其缓慢地舒张、收缩,搏动着,不仅是在汲取她的生机,更像一个活着的、贪婪的门户,连通着某个不可名状的黑暗渊薮,不断渗出阴寒的死气。
前夜五斗米教邪宗那番诡秘的窥伺,虽被暂时击退,却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不仅激起了涟漪,更将深藏水底的污浊与危险彻底翻搅上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一夜斗法的凛冽与腥甜。他清楚地意识到,单凭自己那点微末的诵经之力,或是体内尚未纯熟的《黄庭》真气,已如同以薄纱试图阻挡洪流,再也无法护她周全。陆嫣然这具身躯,早已不再是简单的伤患之躯,而是变成了几方邪祟力量暗中角逐、寸土必争的惨烈战场,经络气脉之间,阴寒与死气纠缠盘踞,随时都可能在这无声的侵蚀中彻底崩溃。
必须寻得更为堂皇正大、更为磅礴强韧的外力,方能暂时稳住这危如累卵的局面。
他行至书案前,铺开素笺,取过那方半旧的端砚,注水研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提笔蘸墨,腕悬半空,略一凝神,方才落笔。字迹依旧带着琅琊王氏特有的清劲风骨,此刻却少了几分王氏真传笔意,刻意融入一丝当世朝野流行的、略显柔媚的书风,以期隐藏其真实身份,同时,那笔锋转折处,又比平日多了几分刻意为之的焦灼与恳切,仿佛执笔之人正强抑着心中的不安。信中,他详述了同伴陆嫣然“旧疾”骤然加剧,状若邪祟缠身,痛苦不堪,药石罔效。言辞谦卑地提及久闻北朝永宁寺乃佛门圣地,高僧大德辈出,或有精通医道、能安神祛邪的大德法师,恳请司徒崔浩先生念在彼此合作、共研大道的情份上,代为斡旋,延请寺中圣僧前来施以援手,或可挽回一线生机。
这封请求,看似合情合理,甚至带着几分“病急乱投医”的无奈。它将陆嫣然的伤势公开化,将难题抛给了崔浩,也间接试探着那位深居宫中的北魏皇帝拓跋濬的态度——他是否还愿意维持表面上的“客卿”礼遇,又或者,会对这明显的“弱点”加以利用,甚至趁虚而入。
信由那名面目平凡、行动悄无声息的内侍送出后,便是漫长的等待。时间仿佛被黏稠的蜜糖裹住,流淌得异常缓慢。王悦之守在陆嫣然榻边,指间再次搭上她的腕脉,那阴寒死气的躁动几乎触手可及,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沿着指尖向上蔓延。他阖上双眼,不再诵念佛经,而是默默存想《黄庭内景经》中关于“泥丸宫”与“心神”的篇章,试图以自身精纯的道门生气,为她构筑一道微弱的内防线。“至道不烦决存真,泥丸百节皆有神……神能飞腾,出入丹田,抱黄庭之宫……” 内景之中,仿佛有氤氲紫气生于丹田,如初生之朝霞,缓缓上行,温养着自身被外界阴霾侵扰的心神,也试图将一丝极淡的暖意,透过指尖,如涓涓细流般传递过去。
就在他全神贯注导引真气,心神与内景相合之际,心口那枚被《黄庭》真气层层封锁、已然沉寂许久的墨莲毒咒,竟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颤,传来一丝极其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仿佛深埋地底的毒根,被某种同源的气息隐隐引动,苏醒了一瞬。王悦之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丹田真气立刻加速流转,如铁锁横江,瞬间加强了对其的压制,将那悸动强行按下,心底却是一沉,如同坠了一块寒冰。五斗米教邪宗与地藏宗留下的这恶毒印记,果然未曾根除,如同暗处的毒蛇,潜伏在血脉深处,随时可能反噬。
直到午后,阳光斜射入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崔浩的回信才由那名内侍悄然送至。内容简洁得近乎冷漠:陛下闻之恻然,已特旨命永宁寺派遣精擅医道之僧前往诊治。
王悦之展开信笺,目光扫过那寥寥数语,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沉重。拓跋濬的“恩准”,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控制,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
未时三刻,一位身着朴素白色僧衣,手持九环锡杖的法师,在两名捧着药箱、经卷的年轻沙弥陪伴下,来到了宅院。那锡杖随着步伐移动,环扣相击,发出清越而富有节奏的声响,隐隐含有安定心神的韵律。法师年约五旬,眉目慈和,眼角的细纹里仿佛蕴藏着智慧与阅历,但那双眼睛开阖之间,却偶有精光闪过,显非凡俗。他自报法号“昙弘”,乃是永宁寺中颇负盛名的医僧,尤以佛法安抚心神疑难杂症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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