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王兄保重!”陈瞻郑重拱手,转身大步向城门走去,背影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王悦之目送他远去,这才循着记忆中谢灵运信中所指的方向,沿着一条清幽的溪流,向城南郊外行去。
越走越是僻静,两岸修竹翠绿,溪水潺湲。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前方水边露出一角茅檐,四周用竹篱围成一个小院,院中种着几畦青菜,散养着几只鸡鸭,颇有几分“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意趣。
想必这就是谢灵运信中提到的“剡溪草堂”了。王悦之整了整衣冠,上前轻叩柴门。
叩了半晌,却无人应答。只听院内传来一阵奇怪的、抑扬顿挫的…吟诗声?还夹杂着扑腾水花的声音。
王悦之疑惑,轻轻推开虚掩的柴门。只见院中景象,让他瞬间愣在原地,差点以为找错了地方,或是酒意未醒产生了幻觉——
院中那小小的池塘边,一个须发斑白、衣衫随意敞开着的老者,正赤着双足,挽着裤腿,站在及踝的浅水里,手中高举着一只不断挣扎、吐着白沫的肥硕老鹅,对着夕阳,神情激动地大声吟诵:
“玄翎曳素波,丹喙点沧浪。振翼惊云客,昂首向天章。鹅兄鹅兄,你可知你这一拨掌,拨动了多少诗心?拨散了多少尘虑?当浮一大白!”?
王悦之听闻此诗暗觉心惊,那诗中的玄翎正呼应了《世说新语》中嵇康玄鹤翔云的意象,丹喙却是化用了曹植《白鹤赋》丹顶赤喙的描写,惊云客又是暗喻族中前辈王徽之乘兴访戴的典故,向天章指的阮籍是《咏怀》中临觞奏《九韶》,此诗高古,满是魏晋风度。
那老鹅显然无法体会这等诗意,只惊恐地嘎嘎大叫,拼命扑腾着翅膀,水花溅了那老者一脸一身。
却看那老者却浑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将鹅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其颈项,安慰道:“莫怕莫怕,老夫岂是那等焚琴煮鹤之徒?不过是见你姿仪俊朗,气度不凡,特邀你共参诗道耳!待会儿便放你归去,再赏你一把新谷…”
王悦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眼前这位举止狂放、与鹅论诗的老者,正是谢灵运信中所提的挚友朱百年!
这…这便是传言中那位当世名士?这分明是个…是个老顽童!
朱百年此时也发现了呆立门口的王悦之。他眯着眼打量了一下,似乎并未立刻认出改容易装、又面带风尘的王悦之,只当是误入此地的寻常书生,便抱着鹅,趿拉着沾满泥水的鞋子走上岸来,笑嘻嘻道:
“咦?何处来的后生?可是被老夫的诗情与这鹅兄的仙姿所吸引?来来来,且评评老夫方才这咏鹅诗意境如何?是否更添了几分…呃…旷达不羁?”
王悦之:“……”
老鹅:“嘎!”
王悦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那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笑意,努力摆出严肃恭敬的表情,躬身长揖,压低了声音道:
“晚生王昕,尊谢公指点,特来拜见…朱老先生。”他刻意隐去了谢灵运的真名。
朱百年听到“王昕”二字,又仔细看了看王悦之的面容,眼中那抹戏谑狂放的光芒渐渐收敛,闪过一丝了然。他随手将那只惊魂未定的老鹅放开,那鹅立刻连滚带爬地逃回池塘中央,警惕地看着这边。
“哦?王昕?”朱百年捋了捋胡须,水珠滴答落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悦之,“可是京中那位…‘已故’的王侍中之弟?”
王悦之心中一凛,知他已明白自己身份,低声道:“正是。家兄…之事,多谢先生施以援手。”
朱百年点点头,忽然凑近了些,抽了抽鼻子,皱眉道:“你身上…怎地有股浓重的酒气和…蟹腥味?莫非在路上贪图口腹之欲,耽误了行程?”
王悦之顿时语塞,脸上一热。他没想到这位看似不羁的朱公,鼻子竟如此之灵,且一见面不问正事,先问这个?他只得尴尬道:“途中偶遇一酒肆,醉蟹颇为鲜美,故而…小酌了几杯。”
“醉蟹?”朱百年眼睛猛地一亮,刚才那副高人模样瞬间消失,咂了咂嘴,露出一副极为惋惜懊恼的表情,“哎呀呀!山阴城外‘徐婆店’的醉蟹?那可是真正的一绝!肥美鲜甜,酒香透骨!老夫往日每月必去…唉,只可惜如今‘隐居’于此,不便轻易露面,已许久未尝其味矣!你这后生,竟不知给老夫捎带两只来!真是不懂事!”
王悦之:“……” 他看着眼前这位捶胸顿足、为一口吃食懊悔不已的高人隐士,彻底陷入了沉默。
所以,他依谢灵运指点,历经生死、千里迢迢赶来寻找的高人,第一位关心的问题不是他的毒伤,不是建康局势,而是…埋怨他没带醉蟹?
王悦之忽然觉得,自己这趟解毒悟道之行,恐怕不会如预想中那般…严肃了。
朱百年抱怨完,似乎才想起正事,又恢复了几分超然气度,甩了甩手上的水,示意王悦之跟进屋:“罢了罢了,口腹之欲,皆是修行。嗯,皆是修行!进来吧,让老夫看看,王家小子你这‘已死’之人,究竟惹来了多大的麻烦,又带来了何等有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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