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年,初春。
卯时刚至,天色尚且带着一层朦胧的青灰色,咸阳宫的宫门便已在沉重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
麒麟殿内,百官按爵位高低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今日的朝堂,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是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变得小心翼翼。
目光,或明或暗,皆汇聚于两个焦点。
其一,是高坐于王座之上的少年天子,嬴政。他身着玄黑龙纹冕服,头戴十二旒冠,面容被垂下的珠帘遮掩,看不真切,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威严,如同一座正在积蓄力量的火山。
其二,则是位于王座之侧,那个专为帝师设下的软榻。
虬龙君江昆,依旧是一袭月白常服,闭目养神。他仿佛与这殿内凝重肃杀的气氛完全隔绝,置身于另一个维度的时空,悠然自得。
然而,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轻视这位看似“沉睡”的帝师。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昨日那两道足以颠覆大秦政局的诏书,正是出自此人之手。他才是这场风暴真正的中心。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流逝。
终于,随着殿外一声悠长的通传,一名来自相邦府的年迈管事,手捧一卷沉重的竹简,步履蹒跚地走入殿中。
他一路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大殿中央,高举竹简,用沙哑的声音嘶喊道:
“启奏大王!相邦大人偶感风寒,卧病在榻,不能临朝。特……特命老奴,呈上辞呈!恳请大王恩准,相邦大人……告老还乡!”
“轰!”
此言一出,整个麒麟殿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湖面,瞬间炸开了锅。
尽管所有人都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但当它真正发生时,那种震撼依旧无以复加。
相邦吕不韦,这位权倾朝野十数载,甚至被尊为“仲父”的男人,终究还是……认输了。
嬴政依旧端坐不动,仿佛没有听到。
倒是他身旁的中车府令赵高,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下台阶,从老管事手中接过那封字字泣血的辞呈,躬身呈到了王案之上。
嬴政缓缓展开竹简,目光在其上停留了片刻。
整个大殿,静得能听到所有人的心跳声。
他们都在等待,等待这位少年君主,会如何处置这位曾经压在自己头顶的权臣。是痛快地批准,还是会借机发难,再补上致命一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嬴政只是将竹简重新卷起,随手放在一旁,语气平淡地开口:
“仲父为国操劳,朕,于心不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仪:
“赵高,宣旨!”
“喏!”
赵高躬身应诺,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以黑龙金线封边的王诏,展开,用他那特有的尖细嗓音,一字一句地高声诵读起来:
“王诏曰:相邦吕不韦,有拥立之功,辅政之劳,然积劳成疾,朕心甚忧。今特准其罢相,封文信侯,归于封地洛邑,荣养天年。赐金千镒,良田万亩,仆役三百……”
诏书的内容,与昨日江昆在偏殿所言,一字不差。
然而,当这些看似仁慈宽厚的赏赐,从赵高口中念出时,满朝文武,尤其是那些曾属于吕氏一党的官员,无不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恩赐!
这是诛心!
将一个曾经的棋手,彻底逐出棋盘,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毕生心血被他人接收,这比世上任何一种酷刑都要残忍!
“……相邦门下三千食客,皆天下俊杰,不可埋没。着,由肃正司考核录用,量才授官,为我大秦效力。钦此!”
当最后一句念完,整个计划的闭环,完美扣上。
釜底抽薪!
这不仅仅是让吕不韦离开,更是要将他最后的根基,他赖以为生的声望与人才储备,连根拔起,尽数化为新王的养料!
阳谋!这是堂堂正正,却又狠辣到极致的阳谋!
一时间,殿内群臣看向王座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
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位隐忍了多年的少年天子,一旦亮出獠牙,其手段之酷烈,心性之沉稳,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通报。
“相邦大人……到!”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吕不韦身着他那身标志性的紫色相邦朝服,一步一步,走进了这座他曾经主宰了十余年的大殿。
仅仅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那双曾经精光四射、仿佛能洞悉一切人心的眸子,此刻也变得浑浊而黯淡。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大殿中央,对着王座的方向,缓缓跪下。
“老臣……吕不韦,接旨。”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赵高将诏书交到他手中,吕不韦甚至没有看一眼,便将其放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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