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声,如同一声悠远的叹息,在空旷的麒麟殿内久久回荡。
那曾经象征着一天朝政结束、权力尘埃落定的声音,今日听在吕不韦的耳中,却像是为他辉煌的政治生涯,敲响的丧钟。
百官们如蒙大赦,又如避瘟神一般,躬身行礼后,便匆匆转身,脚步杂乱地向殿外涌去。没有人再像往常一样,聚拢到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探问他对某项政令的看法,或是满脸堆笑地请示归家后是否能登门拜访。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像是戴上了一副陌生的面具。他们的眼神躲闪,他们的背影仓惶,他们路过他身边时,甚至会刻意地绕开一个微妙的弧度,仿佛他身上沾染了某种足以致命的晦气。
吕不韦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站在那片因他的门客被尽数拿下而显得格外空旷的区域,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前朝石像。
他能听到那些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如同无数只恼人的夏虫,嗡嗡作响,钻入他的耳朵。
“天哪……帝师的手段,太可怕了……”
“肃正司……这简直就是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一把刀啊!”
“相邦大人这次,怕是……唉,大势已去了。”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还叫相邦?没看见大王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吗?”
这些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吕不韦的心里。
他一生纵横,奇货可居,将一个质子扶上王座,将一个孱弱的少年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曾以为,这大秦的天,有一半是他吕不韦撑起来的。他曾以为,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废掉那个坐在王座上的孩子。
可笑。
多么的可笑!
吕不韦缓缓地转过身,迈开了脚步。
那身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邦朝服,今日穿在身上,竟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从麒麟殿到宫门,这条路,他走了数十年,闭着眼睛都能丈量出每一步的距离。
但今天,这条路,却仿佛变得没有尽头。
每一步,都像踩在松软的棉花上,虚浮,无力。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回着一幕幕过往。
他想起当年,自己一掷千金,在邯郸城的风雪中,见到那个落魄的王孙异人时,心中那句“此奇货可居”的豪情。
他想起自己散尽家财,游说华阳夫人,最终将异人推上太子之位时,那种运筹帷幄、改换天日的得意。
他想起先王驾崩,他亲手将那个还是孩童的嬴政抱上王座,接受百官朝拜时,那种权倾天下、如父如君的满足。
那时候的嬴政,看他的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赖与敬畏。
那时候的朝堂,他一言九鼎,无人敢有异议。
那时候的咸阳,车水马龙,皆为他吕氏门客。
可现在呢?
吕不韦的目光,有些浑浊地看着前方。
王座之上,那个他曾经以为可以一直掌控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他无法想象的模样。那双眼睛里的冰冷与杀伐,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恐惧。
而这一切的转折,都源于那个人的出现。
虬龙君,江昆。
最初,他根本没把这个所谓的“帝师”放在眼里。一个靠着宗亲血脉上位的年轻人,或许有些武勇,有些小聪明,但在真正的权谋棋局之上,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莽夫。
他送去的美人计,是他下的第一步闲棋,本意是试探,是羞辱。
结果,他送出的天字级杀手,成了对方枕边的宠物。
他发动的政治逼宫,是他准备了数年的雷霆一击,本以为能一举夺权,定鼎乾坤。
结果,对方只用了一卷罪证实录,就让他苦心经营的党羽,分崩离析,反目成仇。
今天,他最后的挣扎,最后的体面,被对方用一个闻所未闻的“助逆”之罪,撕得粉碎。
他甚至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对方就像一个站在云端之上的棋手,根本不与他在棋盘上对弈。而是直接伸出手,将他的棋子,一颗一颗地,从棋盘上拿走,扔进尘埃里。
这是碾压。
一种他穷尽一生智慧都无法理解的、蛮不讲理的降维打击。
吕不韦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
他走下了麒麟殿高高的台阶,脚下的汉白玉石阶,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有些刺眼。
忽然,他脚下一软,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前踉跄了几步。
“父亲!”
一声惊呼自身后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地扶住了他即将摔倒的身体。
是他的儿子,吕不威。今日朝会,他作为将领,同样心惊胆战地站了许久。
吕不韦的身躯,僵硬地站直了。
他摔倒了。
或者说,差一点就摔倒了。
在这咸阳宫,在这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他,大秦的相邦,权倾朝野的仲父,竟然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朽,失态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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