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的桃木剑鞘在石桌上磕出的闷响还未散尽,三清观议事堂便坠入比之前更沉的寂静。檀香从紫铜香炉里直直升起,在梁下凝成一团半透明的雾团,将“道法自然”匾额上的金漆裂痕晕得模糊,倒像极了此刻众人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周鹤坐回石椅时,刻意将后背挺得笔直,灰布短打下的肩膀却隐隐松弛了半分——方才苏衍那句“百姓性命比门户重要”,像颗温润的石子投进他守了五十年的寒潭,泛起的涟漪还未平复,李明带来的商铺倒闭清单又像块巨石压在其上,让他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鞘上的青龙纹,那是千年桃木天然生成的肌理,被历代镇煞道长的掌心磨得温润,此刻却硌得指腹发慌。堂下弟子列里传来细碎的衣料摩擦声,却没人敢抬头,连最年长的赵伯都捧着粗陶水碗僵在原地,碗沿的水渍顺着指缝滴在青石地面,“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里竟像道惊雷。林万山悄悄将罗盘扣在桌面,铜针还在微微颤动,指针尾端的昆仑磁石泛着冷光,映出他眼底的犹豫——他信周鹤的专精,却也忘不掉南疆平煞时,若不是自己师父以堪舆之术定位煞穴,周鹤的金光咒根本无从发力;秦守易则反复摩挲着卦筒里的三枚铜钱,紫竹筒身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让他想起十年前与林万山合力寻找镇煞符谱的往事,那桩事,恰恰是周鹤口中“杂糅”的铁证。
“咳——”一声轻咳突然打破沉寂,打破这沉寂的不是资历最深的赵伯,也不是欲言又止的林万山,而是站在卜筮派弟子列末位的陈墨。这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领口还沾着点未拍净的香灰,戴着副粗框木眼镜——那是他用观里废弃的木料自己打磨的,镜腿用麻线缠着,怕戴久了松脱。他本是秦守易去年才收的徒弟,因性子内向,平时总缩在弟子堆里,抄录经文时会把字写得极小,连回答师父问话都要脸红,谁也没料到,此刻竟是他先站了出来。
陈墨从弟子列里走出时,左脚不小心绊到了身前的蒲团边角,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怀里抱着的紫檀木卦盘险些脱手。他惊呼一声,左手死死抱住卦盘,右手飞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镜架在鼻尖上滑了半寸,露出他泛红的耳尖。堂内有人下意识“嘶”了一声,却被周鹤投去的凌厉眼风堵了回去。陈墨稳住身形后,深吸一口气,将卦盘抱得更紧了——这卦盘是秦守易传给她的入门礼,盘底刻着“易安”二字,与师父的卦筒同源,紫檀木的纹理里浸着三十年的香火气,此刻贴在胸前,竟传来一丝安定人心的暖意。
他快步走到堂中,站在苏衍身侧三步远的地方,对着案几后的周鹤深深躬身,动作因紧张而有些僵硬,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镜片后的目光:“周长老,弟子陈墨,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他的声音还有些少年人的清亮,却带着刻意压低的沉稳,尾音微微发颤,却没像平时那样结巴。周鹤挑了挑眉,下颌的山羊胡动了动,没说话,只是将搭在桃木剑鞘上的手指抬了抬——这是他默许人开口的习惯,当年秦守易初入观时,就是靠着这个手势,才敢在议事堂发表自己的卜卦见解。
得到默许,陈墨直起身,双手将紫檀木卦盘举到胸前,卦盘上的太极图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黑白鱼眼处嵌着两颗细小的珍珠,是他攒了半年的月钱买的,说是能聚气凝神。他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指尖捏着铜钱的动作格外郑重——那是三枚乾隆通宝宝泉局的铜钱,边缘被磨得光滑圆润,连“乾隆通宝”四字的棱角都钝了,这是他跟着秦守易抄录《卜筮正宗》时,每天用掌心摩挲练出来的,秦守易说“铜钱通人性,磨得越久,卜得越准”。此刻三枚铜钱躺在他掌心,被体温焐得温热,边缘的包浆在烛光下泛着蜜色的光。
“弟子欲以易理卜问,三派之术究竟当‘专’还是当‘融’。”陈墨推了推眼镜,镜片面反射着堂内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两团小小的光斑,“卜筮之道,需以相关之人八字为引,方能显真机。弟子斗胆,取了周长老与苏先生的生辰八字——周长老生于癸巳年戊午月庚戌日,苏先生生于壬午年壬寅月丙子日,皆是极阳之命,正合镇煞之道。”他说着,将三枚铜钱扣在掌心,双手合十,指尖微微用力,让铜钱在掌心相互碰撞,发出“叮铃”的轻响,那声音清脆悦耳,竟将堂内凝滞的檀香都搅和了几分。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陈墨口中念起《周易》开篇的口诀,语速平稳,与平时回答问题时的局促截然不同。他的声音渐渐拔高,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庄重,掌心随着口诀缓缓旋转,三枚铜钱在掌心跟着转动,带起细微的风,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堂内众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周鹤都微微前倾身体,目光落在他合十的双手上——这少年的卜卦手势,竟与秦守易年轻时一模一样,甚至比秦守易更显专注,掌心旋转的节奏,分毫不差地踩着檀香燃烧的“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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