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瘴驿的日子,仿佛被浓雾与寂静拉长,又仿佛在某种决绝的心境下加速流逝。自那日竹林顿悟,彻底明晰了“江中捉月”的真意后,李白的心便如同古井深潭,映照着天光云影,却再无波澜。
他不再需要刻意修行,举手投足,呼吸吐纳,皆暗合「诗剑归真」的至理。那绯袍宦官终究没能扛过夜郎的瘴疠与心中的惊惧,在一个雾气最重的清晨咽了气。领军武将带着剩余的官兵,草草处理了后事,看押的任务名存实亡,他们只盼着交接的文书早日到来,好离开这鬼地方。
而李白,则开始为最终的远行做准备。这准备,并非收拾行囊——他身无长物,唯有青莲剑与一袭青衫。他的准备,是心灵的告别,是以诗为媒,向这人间留下最后的绝响。
这一夜,月华罕见地穿透了连日不散的浓雾,清辉如练,洒在雾瘴驿简陋的院落中,也透过窗棂,照亮了李白那间斗室。
桌上,铺开了一张略显粗糙的当地土纸,一方驿站里找来的、品质低劣的砚台,半块墨锭。没有清水,李白便以指代笔,凌空对着砚台轻轻一引,空气中浓郁的水汽竟如同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汇聚成一股细流,注入砚中,不多不少,刚好润湿了墨锭。
他挽起袖口,亲手研墨。动作舒缓,眼神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墨香在清冷的空气中淡淡散开。
他提起那支秃旧的毛笔,笔锋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寒酸。但他握笔的手,稳定如山岳。他略一沉吟,笔尖便落在了纸上。
没有疾书狂草,而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而舒展的笔触,一字一句,缓缓写来。写的并非新作,而是他一生诗篇的精粹,是他心路历程的浓缩。
他写下了《侠客行》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少年豪情,笔锋锐利,剑气纵横,仿佛能听见金戈铁马的呼啸。
他写下了《蜀道难》中“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的天地奇险,笔墨间透出对自然伟力的敬畏与征服。
他写下了《将进酒》中“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旷达不羁,字里行间洋溢着对生命的热爱与对世俗的超脱。
他写下了《行路难》中“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执着信念,那是身处困境时不曾熄灭的希望之火。
他也写下了那些不那么广为人知,却记录着乱世疮痍、民生疾苦的诗句,笔墨变得沉郁,带着血与泪的重量。
他并非简单地抄录,而是在书写中,将自身磅礴的精气神,将那“诗剑归真”的意境,悄然灌注于笔端,融入那一笔一划之中。字迹时而如龙飞凤舞,时而如老僧入定,光华内蕴,灵性自生。
最后,他笔锋一顿,在新的纸张上,写下了最终的篇章。这首诗,前所未有,仿佛是他一生感悟的凝聚,是对这世界的最后告白,也是对他最终归宿的预言:
“君不见,青莲出水浊不染,笑踏红尘若等闲。
君不见,诗魂剑魄凌绝顶,睥睨王侯如云烟。
人生快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非俗用,散作星河映长天。
……”
诗中,有对过往的回顾,有对自由的讴歌,有对生命极致的赞美,更有一种即将融入天地、回归本源的超然与宁静。没有悲戚,没有不舍,只有一种完成使命、了无遗憾的坦然,以及对那场终极“回归”的安然期待。
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时,窗外月已西斜。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一生的重量,都倾注在了这几张薄薄的纸上。
他将这些诗稿仔细叠好,分成数份。一份是给杜甫的,他在封皮上写下“子美吾兄亲启”,他能想象到老友读到这些诗时,那悲喜交加、老泪纵横的模样。一份是给燕十三的,只有寥寥数语,附上了一式“青莲归寂”的剑意草图,算是最后的赠礼与剑道传承。还有一份,是给郭子仪、李光弼等几位他敬重的军中统帅的,并非求情,只是表达最后的敬意与告别。最后一份,没有署名,是留给这雾瘴驿,留给可能路过此地的、任何一个有缘的后来者。
做完这一切,天光已微亮。
他推开房门,走到院中。清晨的雾气依旧浓郁,但东方天际,已有一线微白。
那领军武将正指挥着士兵们收拾行装,准备今日启程返回。看到李白出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抱拳道:“李先生……朝廷的交接文书已到,我等……今日便要返回复命了。您……”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按律,流放犯需在当地监管,但他们谁都清楚,这规矩对眼前之人毫无意义。
李白看着他,平和地说道:“将军辛苦了。回去复命便是,不必以我为念。”
武将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再次抱拳,深深一揖。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默默地向李白行礼。这些日子的相处,尤其是李白数次无形中的援手,早已消弭了最初的敌意,只剩下由衷的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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