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苏州,雨丝缠绵绵绵,寒山寺旁的旧宅院里,总浮动着一段若有若无的竹香。书生柳砚为赴秋闱,赁了这处清静所在。院里那丛百年湘妃竹,风过时,声音不似寻常竹叶飒飒,倒像是有人踏着落叶,细语沙沙。
这夜,柳砚临帖至三更,烛火摇曳,正写到“永”字那一钩,心神微滞。忽闻竹下传来一声轻笑,清泠泠如玉石相击:“公子,这一竖钩,太急了些,失了筋骨。”
他蓦然抬头,但见月华流转,竹影婆娑间,立着一位青衫女子。发间只簪一枚半开的绿萼梅,衣袂飘飘,裙摆上竟缀着点点未干的夜露,恍非尘世中人。
“姑娘是?”柳砚搁笔起身,心下有疑,这深更半夜,何来女子?
女子却不答,只俯身拾起他方才惊落的那管狼毫。她的指尖触及笔杆的刹那,砚台里未干的墨迹,竟自行在宣纸上泅开,化作一朵墨梅,栩栩如生。“我名青筠,”她将笔递还,衣袖拂过砚台,一滴饱满的浓墨坠入笔洗的清水里,霎时化作一尾墨色游鱼,摆尾灵动,“便住在这竹院中。”
柳砚接笔,只觉触手微凉,似有竹的清气。他还欲再问,青筠却已退入竹影深处,只留一缕竹香,和那句关于笔锋的点评,在夜空中回荡。
自此,青筠夜夜皆来。或论诗,或赏画。她知甲骨文的朴拙,也懂米芾的癫狂,言谈间皆是千年风雅。唯独柳砚问起人间岁时节令、市井烟火,她便眼神茫然,只摇头道:“不知。”柳砚画《寒江独钓图》,她便以指蘸墨,添上几笔远山,意境顿显苍茫;柳砚低吟“何当共剪西窗烛”,她竟怔怔落下泪来,问:“烛火……烫手吗?”其情其态,纯真得不染尘埃。
七月流火,苏州城突发时疫,来势汹汹。柳砚不幸染病,高热昏沉,意识模糊间,只觉额上覆来一片沁凉,舒缓了灼痛。他奋力睁眼,朦胧见青筠跪坐榻前,正将一段青翠竹枝上的晨露,小心翼翼挤入他干裂的唇中。她面色苍白如初雪,发间那朵绿萼梅,竟已枯槁成深褐色。
“青筠,你……”柳砚欲握她的手,触及的却是一片冰凉滑韧的触感——那并非人手,而是一片带着生机的竹叶。
青筠凄然一笑,袖口微微滑落,露出的手腕肌肤,竟隐隐浮现出竹节般的纹路:“砚哥,我非世人,实是这院中湘妃竹一缕魂魄,借天地灵气与竹上晨露,化形伴君左右。如今疫气酷烈,非人间药石可解,我……需以竹心本源之精华为你驱邪。”
言罢,她转身走向那丛日夜相伴的湘妃竹。月色下,她的青衫渐渐变得透明,与斑驳竹影融为一体。柳砚挣扎下床,踉跄追去,只见那株最粗壮的湘妃竹竿上,凭空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竹节处凝结的汁液(竹泪)如血珠般滚落,滴滴答答,在泥土上汇成四个殷红大字:
“砚哥保重。”
字成,旋即渗入土中,踪迹全无。竹身伤痕依旧,似在无声泣血。
柳砚的病,竟一夜而愈。
后宅院易主,新主家欲伐竹建楼。柳砚闻讯,拼死阻拦,与官府差人冲突间,竟被生生打断右腿,自此落下残疾,仕途无望。他心灰意冷,独守空院,于一个风雨之夜旧伤复发,气息奄奄。弥留之际,他摸索怀中,紧紧握着青筠昔日触碰过的那管狼毫,冰凉的笔杆是他唯一的慰藉。思及前尘,不禁泪如雨下。
“傻书生,哭什么?”
一声熟悉的轻笑,穿过了风雨声。柳砚勉力睁眼,只见青筠俏生生立于竹下,只是身影淡如青烟,仿佛风一吹便会散去。她发间簪着的,不再是绿萼梅,竟是他当年纸上晕开的那朵墨梅图样,墨色淋漓。
“竹魂百年方得凝聚,我以千年修为,换你此世安康。”她声音缥缈,将狼毫轻轻插入他掌心,“此笔沾过我竹心泪,已通灵性,可描摹世间万物之魂。若……若你想我,便画一株湘妃竹吧。”
语毕,不待柳砚回应,青筠身影已化作万千竹影流光,散入每一片竹叶之中。风过竹林,沙沙作响,似泣似诉。
柳砚此后半生,再未娶妻,拖着残腿,独居竹院,以卖画为生。他专画湘妃竹,所画之竹,叶叶带露,枝枝含情,观者皆言画上有暗香浮动,隐隐有女子清影。他活了很久,直至八十岁那年初春,于竹下安详离世。手中那管狼毫落地,竟就地生根,破土而出,化为一株新笋,见风即长,顷刻成竹。竹节之上,泪痕斑驳,依稀便是“青筠”二字。
自此,寒山寺外,竹院新笋岁岁不绝,皆带天然泪斑,香气清远,人称“砚卿竹”。有人说,月明之夜,常能见到一个书生与一个青衣女子的身影,并肩立于竹下,谈诗论画,直至天明朝露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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