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桥头那条鱼
暴雨下了七天七夜,像是老天爷把南天河的闸口捅漏了。山沟涨成了河,田埂泡成了泥塘,村口那座石板桥被冲得歪了半边,桥下浑水翻着黄沫,裹着断枝烂叶一路咆哮而去。
天刚放晴,云缝里透出一点青白光,陈老实就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靸着一双露脚趾的胶鞋出了门。他家断菜三天了,锅冷灶凉,昨晚上媳妇儿端着空碗坐在炕沿上叹气,娃儿眼巴巴瞅着墙角那只腌菜坛子,恨不得把坛底抠下来嚼两口。
“去地里看看。”他说完这话,嗓门压得低,像怕惊动谁似的。
陈老实四十出头,背有点驼,眉心常年皱着一道深沟,村里人说他是“天生受苦相”。他爹早死,娘瘫在床上八年,老婆体弱多病,两个孩子一个念初中,一个还在吃奶。一家五口全靠他一人在几亩薄田里刨食。平日里话不多,见人点头哈腰,连咳嗽都躲到墙角去咳,生怕吵着别人。
可今天不一样。
他一出门,脚步竟轻快起来。雨停了,空气湿漉漉地甜,草木吸饱了水,绿得发亮。他哼起一段不知名的小调,调子跑得离谱,但唱得认真:“月亮出来亮堂堂哟,照见妹妹洗衣裳……”
走到村外那座老石桥时,太阳正好从云后探出半个脸。
突然,“啪”一声。
一条鱼从浑浊的河里蹦上桥面,在阳光下一闪——银鳞泛光,尾巴甩出水珠,足有巴掌长,通体雪白,脊背上却有一道暗红纹路,像被人用朱砂笔画过一般。
陈老实愣住。
鱼没逃,也不跳,就躺在桥心微微抽搐,眼睛黑得不见底。
他弯腰捡起来,鱼身冰凉滑腻,竟不挣扎。他咧嘴一笑:“老天开眼啊!”
他当场掏出裤兜里的破塑料袋装了点河水,把鱼塞进去扎紧,拎在手里,转身往回走。路上遇见几个收柴火的老头老太太,他扬着手里的袋子,声音都高了八度:“瞧见没?桥上蹦上来的!活鱼!今晚红烧!”
有人笑着说:“老实哥发财啦!”
他也笑:“可不是嘛,老天赏饭吃!”
没人注意到,那条鱼在袋子里睁着眼,瞳孔漆黑如墨,倒映着桥头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刻着四个模糊字迹:亡者勿渡。
当天夜里,陈老实真做了顿红烧鱼。
他媳妇儿特意翻出小半瓶酱油,又切了姜片蒜瓣,锅烧热冒烟才下油。鱼煎得金黄,汤汁咕嘟冒泡,香气直往外窜。邻居家的孩子扒窗台看了好一会儿,咽着口水走了。
一家人围桌吃饭,陈老实夹了一大块鱼腹肉放进嘴里,满口鲜嫩,连说:“这鱼,邪性地香。”
半夜,鸡还没叫。
屋里传出一声闷响,像是人从炕上滚下来。
等他媳妇儿惊醒点灯去看,陈老实已经歪在地上,口鼻流血,脸色铁青,手还死死抓着床沿,指缝里全是木屑。眼睛睁得老大,盯着房梁,仿佛临死前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大夫来得迟,搭了脉只摇头:“猝死。”
村支书报了镇上,卫生所的人来了,查不出中毒迹象,也没外伤,最后只能写个“突发心疾”。
葬礼办得潦草。棺材是赊来的,孝布是旧的拆洗再用。他媳妇抱着小儿子跪在灵前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大女儿攥着父亲生前穿烂的布鞋,一句话不说,眼泪一颗颗砸进土里。
可就在入殓那晚,怪事发生了。
守灵的人说,半夜听见棺材“咚”地一响,像有人在里面敲。
第二天开棺查验,尸体面容已变——原本僵硬的脸竟扭曲成一种诡异笑容,嘴角咧到耳根,牙龈外翻,而最吓人的是,他的舌头不见了,只剩一个黑洞洞的伤口。
更没人敢提的是,有人看见,那晚有条白鱼,静静趴在坟头的泥水上,脊背那道红纹,像血写的符。
雨又开始下了。
不是从前那种倾盆大雨,而是细密阴冷的雾雨,缠绵不绝,像是天地在哭。
村西头的老巫婆坐在门槛上,望着桥的方向,喃喃一句:
“讨命鱼回来了……三十年前沉下去的那个,该上来索债了。”
她没再多说,只是往地上撒了三把糯米,又烧了张黄纸,火苗幽蓝,飘出一股腥味。
没人知道她说的“那个”,是谁。
但从此以后,没人再敢靠近那座桥。
哪怕白天,路过也要快步低头,不敢回头。
因为有人说,夜里走过桥,能听见水下传来歌声——
“郎在桥头站,鱼在水中唤,
你吃我一肉,我还你一命半。”
陈老实死后第七天,村长李德旺终于坐不住了。
他是村里唯一的干部,四十来岁,胖脸油光,说话带着官腔,走路八字步,背后总跟着两条黄狗。他爹当年是大队书记,他靠着关系进了编制,管着低保、盖章、土地审批,一手遮天。
“不能乱传这些鬼话!”他在村委会拍桌子,“封建迷信害死人!陈老实就是累死的!高血压!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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