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恐惧的泪,而是劫后余生、看到新生命的感动与酸楚。
陈景明猛然明白了。
这些不是幻觉,不是系统生成的代码。
这是千万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呐喊,是他们情绪的具象化,是城市脉络在断裂后,溢出的精神波动。
它们一直都在,只是过去被无数电子信号所掩盖。
他让守在旁边的王强把李娟找来,又让她去找来了那面旧锣和失语的阿木。
“阿木,”陈景明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他异常镇定,“你听,像这样。”他用手指在床沿上轻轻敲击,一下,停顿,再两下,模仿着心跳的频率,“按这个频率敲,不要快,也不要慢,就像一个人在安静地呼吸,在平稳地心跳。”
阿木虽然不解,但看着陈景明笃定的神情,还是点了点头,拿起锣槌,在镇中心广场上,敲响了那一声悠远而沉稳的锣声。
当、当当……
锣声穿透雨幕,仿佛大地的脉搏。
以此为中心,一个临时的避难所自发地形成了。
李娟用粉笔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区域图:老弱区、孕产妇区、物资分发点……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提出质疑:“李小姐,这样不行吧?没系统登记,没电脑联网,回头肯定乱套了!”
李娟直起身,举起手里那份已经有些破损的法律联名函,环视着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最大的系统,不是电脑,是我们彼此看见。”
她找来一块木板,立在广场中央,贴上第一张纸条:“我是李娟,我会组织协调。”然后她把笔和纸分给众人:“写下你能做的事,贴上去。”
“我会包扎伤口。”一个护士写道。
“我以前是厨子,我能用最少的米烧出最多的饭。”
“我会讲故事,能哄孩子睡觉。”一个头发花白的退伍老兵颤巍巍地写下。
一张张纸条,汇成了一面粗糙却充满力量的“技能墙”。
当晚,风雨渐小,一群孩子围坐在老兵身旁,听他讲1998年抗洪的故事。
照明的,是几节用电线串联起来的手电筒。
黑暗中,孩子们清脆的笑声,比城市里任何一台晚会都要响亮。
夜色渐深,阿木焦急地跑来,指着不远处地铁站的一个通风井,对李娟和陈景明比划着。
他敏锐地发现,井口有微弱的气流涌出,这证明地下并非完全淹没,很可能还有幸存者。
志愿者们立刻行动起来,用拆下来的钢管和破布做成简易的扩音筒,轮流对着井口喊话。
但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回应。
陈景明被王强搀扶着走来,他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世界在他耳边化为一片浩瀚的麦浪声,但在那涛声之下,他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充满了恐惧的生命回响。
他抬起手,示意停止。
然后,他从胸口摸出那枚校徽,贴在唇边,用牙齿对着金属徽章,以一种极其轻微、却节奏分明的摩斯密码般的轻叩方式,在地面上敲击出当年他和王强在麦田里捉迷藏时约定的暗号。
叩。叩叩。叩。
“有人在看着我们。”
这是他们童年的暗号,意思是“安全,可以出来了”。
整个广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三分钟后,就在众人快要放弃希望时,从地底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三声沉闷的、带着回响的敲击声。
回应!
人群瞬间沸腾了,欢呼声、哭泣声响彻夜空,无数人相拥在一起,泪水与泥水混在了一起。
人们连夜找来工具,沿着声音的方向,挖通了一条被堵塞的排水管道,终于与地下的幸存者建立了通话通道。
深夜,李娟在临时帐篷里整理着居民信息记录簿。
微弱的烛光下,她发现了一个令人心酸的细节:几乎所有人在描述自己的困境和需求时,第一句话都是“我不想麻烦别人”,或者“要是不太费事的话……”。
她怔住了。
她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日记本,在那一页写着“体面的幸存者”的句子下面,写下了一行新的感悟:我们用半生学会了高效生存,却在不知不觉中,忘了如何彼此求助。
此时,陈景明正独自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马扎上。
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露出零星的几颗星星。
他掌心覆着那枚校徽,耳边的麦浪声愈发清晰、温柔。
他忽然开口,声音极轻,像是在对夜空低语,又像是在对某个遥远的灵魂诉说:
“妹妹,你说得对……有些光,本来就不该熄灭。”
话音落下的瞬间,院子角落里那只在风雨中幸存、早已断电的老旧大喇叭,发出一阵轻微的“滋滋”声,仿佛有电流在其中微微震颤,似有低语欲出。
李娟走出帐篷,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望向黑暗中陈景明的侧脸,只见他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听见了全世界最温柔的声音。
与此同时,在这片被隔绝的孤岛之外,某些人终于等来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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