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湾县第三实验小学,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扎在李娟记忆的角落里。
那曾是他们这些“实验小学”本校生口中不屑一提的分校,是教学质量和生源都差一截的“二等公民”。
赵小兰,不,是赵小梅,竟然去了那里。
从一个被所有人期待着能考上清华北大的优等生,到一个乡镇小学的普通教师。
这中间隔着的,是怎样深不见底的鸿沟?
李娟几乎是立刻就行动起来。
她没有直接打电话,这个年代,贸然的电话只会被当成骚扰。
她通过县城教育系统的朋友,辗转要到了第三实验小学校长的手机号。
电话接通时,那头传来一个疲惫而警惕的声音。
李娟报上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尽量让语气显得诚恳而无害。
“赵小梅老师?”校长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意外,随即转为一种复杂的感慨,“哦,你说她啊……她是个好老师,就是……太独了。”
据校长断断续续的描述,三年前的一个雨天,赵小梅一个人背着个半旧的帆布包,徒步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浑身湿透,像一棵被暴雨打蔫的秧苗。
她来应聘一个没人愿意干的代课老师岗。
当时学校缺人,校长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赵小梅只提了一个要求,一个在如今的乡镇教育环境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天真的要求:“校长,我可以不要任何绩效奖励,工资按最低标准发就行。但我教的班,能不能不参与任何形式的评比,也请您跟家长们说好,我这里不收任何东西。”
这要求与其说是清高,不如说是一种决绝的自我放逐。
她像一个逃兵,主动选择了一片不会再有战火的荒原,甘愿被所有人遗忘。
“她几乎不跟同事来往,没课的时候就待在宿舍里,或者去后山看那些野花。”校长叹了口气,“我们都觉得她有心事,可谁也问不出来。就像个玻璃人,看着透明,其实谁也走不进去。”
李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拜托校长转交一封信。
三天后,信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通过同城快递,邮费到付。
信封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力道很轻,却像刀刻一般清晰:
“别找我,我已经不是那个会哭着写检讨的孩子了。”
当晚,院子里只有虫鸣。
李娟坐在陈景明身边,将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在他手心写下。
陈景明安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他那张因失明而显得格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长久的沉默后,他忽然抬起手,朝李娟的方向摸索着,示意要纸笔。
李娟把那台特制的盲文打字机推到他面前。
“咔嗒——咔——咔嗒嗒——”
金属撞击纸张的清脆声在夜色中格外响亮,像在敲打着某种坚硬而冰冷的宿命。
片刻后,一张窄窄的纸条从机器里吐了出来。
李娟拿起纸条,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清了上面的凸点。
她辨认了许久,终于读懂了那句话。
“告诉她,狗剩现在也怕考试——但不再逃了。”
狗剩。
这个早已被尘封在童年里的乳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另一扇门。
李娟明白,这不是劝说,而是一次身份的对等。
你不再是那个哭着写检讨的孩子,我也早已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陈景明。
我们都是被考试吓破了胆的幸存者。
这一次,李娟没有再写信。她联系了孙建国团队里的社工小雨。
小雨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样貌普通,眼神却有种超乎年龄的沉静。
她独自一人去了山区,没有穿戴任何带有社工或心理干预标识的衣物,就像一个偶然路过的旅人。
她在学校的村口,拦住了傍晚放学后准备回宿舍的赵小梅。
赵小梅比记忆中瘦了很多,皮肤因为山里的日晒而显得有些粗糙,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得像一汪泉水,只是泉底沉着一层厚厚的、化不开的淤泥。
她看到陌生人,本能地想要绕开。
“赵老师。”小雨的声音很轻,“我能跟您坐会儿吗?我有点害怕。”
这个开场白让赵小梅停住了脚步。
两人就坐在路边一块被磨得光滑的石阶上,身旁是汩汩流淌的溪水。
小雨没有提李娟,没有提陈景明,更没有提任何心理疏导。
她只是望着远处的青山,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第三次割腕被救回来那天,做了一个梦。”小雨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梦见我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她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要是再考倒数第一,下学期就别来上课了’。然后我就醒了,浑身都是汗。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我努力了那么多年,又是考证又是读研,不是为了证明我有多优秀,只是为了向那个早就不记得我的老师证明——你看,我没有再考倒数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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