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风裹着点秋老虎的热意,刮过车间门口的白杨树时,叶子沙沙响得比机器声还急。傅星刚拐过墙角,就看见陈阳站在镗床旁,手里举着个黄铜卡尺,正对着晨光眯眼调刻度。蓝色工装的领口敞着,露出半截晒得发红的脖颈,像浸了层薄釉。
“卡尺借我对对?”傅星把帆布包往铁架上一挂,金属扣撞出清脆的响。他昨晚临睡前在废纸上画了半夜孔位草图,铅笔头都磨秃了,现在指尖还留着点石墨的涩感。
陈阳把卡尺递过来时,指腹在刻度线上轻轻蹭了下:“李师傅说镗孔的公差得卡到头发丝那么细,昨晚我用砂纸磨了磨卡尺脚,免得带毛刺。”黄铜表面被磨得发亮,映出傅星凑近的脸,像面迷你的铜镜。
傅星对着光转了转卡尺,听见齿轮咬合的微响:“你这手比游标还准。”他想起昨天陈阳磨的刀具,刃口在灯下亮得能照见人影,当时就觉得这人手里像攥着点什么窍门,说不明道不白,却总能恰到好处。
车间里渐渐热闹起来,老王推着料车从外面进来,铁板在地上拖出刺啦刺啦的响:“小李小傅,今天给你们俩找了块45号钢,先练镗通孔,孔径30毫米,公差±0.02。”他把铁板往工作台上一放,震得台面上的扳手都跳了跳,“这料金贵,悠着点来。”
陈阳蹲下去摸了摸钢板边缘,指腹扫过铣过的平面:“师傅,这料是不是有点瓢?”他用直角尺往板面上一靠,缝隙里能塞进半张砂纸,“得先校平吧?”
老王嘿了声:“眼挺尖。昨晚下料时铣床有点偏,你们俩先校平再开工,正好练练找平的手艺。”他临走时往傅星手里塞了块薄荷糖,“你妈今早送绿豆汤过来,说放传达室了,冰着呢。”
傅星捏着糖纸愣了愣,糖块在掌心硌出个小印子。陈阳已经去找垫铁了,帆布包扔在地上,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用红绳捆着的一沓图纸,边角都磨得起了毛。傅星走过去帮他拉上拉链,看见包侧缝补着块不同色的布,针脚密得像机器扎的。
“找着了。”陈阳抱着三块垫铁回来,额角渗着点汗,“用铜锤敲?”他从工具箱里翻出把裹着布的锤子,布面上沾着点铜绿,是上次修冲床时留下的。
傅星往钢板底下垫塞铁片,指尖被边缘划了下,渗出血珠:“没事。”他往裤子上蹭了蹭,血珠在蓝布上洇出个小红点。陈阳忽然凑过来,从口袋里摸出片创可贴,是那种带卡通图案的,边角还粘着点干了的水泥——上次修车间地面时他揣兜里的。
“贴上。”陈阳的指尖碰到他手背,像落了片热乎的羽毛。傅星低头撕创可贴时,看见他指甲缝里还留着点没刮净的铁屑,黑点点缀在月牙白上,倒比昨天少了些。
校平用了近一个小时。铜锤敲在垫铁上的声音闷闷的,像远处闷雷滚过。陈阳扶着钢板,傅星抡锤,两人配合着调整角度,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钢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等直角尺靠上去严丝合缝时,傅星忽然发现陈阳的肩膀正对着阳光,工装布料被汗浸得半透,能看见肩胛骨抵着布料的形状,像只敛着翅膀的鸟。
李师傅进来时,他俩刚把工件卡进夹具。老车床在墙角嗡嗡转着,王师傅正在扯个轴套,铁屑卷成黄灿灿的螺旋,落在脚边积了一小堆。“镗孔先找正。”李师傅往主轴上装镗刀,刀柄上的刻度被磨得快要看不清,“刀尖比主轴中心高半毫米,记着。”
傅星盯着刀尖与工件的接触点,忽然想起小时候用竹竿捅马蜂窝,得把竹竿梢对准蜂窝口,高一点低一点都不行。陈阳在旁边用粉笔标了个点:“从这开始下刀?”他的粉笔头是用剩的半截,笔杆缠了圈透明胶带,是傅星上周给他的那支。
第一刀下去时,傅星的手腕差点被震麻。镗刀钻进钢材的瞬间,发出低沉的嗡鸣,比车刀的声音更闷,像有什么东西在金属里慢慢游走。铁屑不再是卷须状,而是碎成星星点点,随着冷却液溅在护罩上,噼啪作响。
“进给量再慢半格。”李师傅的声音从护罩外传来,带着点烟味,“孔壁要光,就得让刀‘吃’得匀。”傅星调整手柄时,眼角余光瞥见陈阳正往本子上画什么,铅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画出条微微弯曲的线——是镗刀受力时的震颤轨迹。
换陈阳操作时,傅星才发现这人握手柄的姿势和别人不一样。他的拇指不是扣在手柄上,而是轻轻搭在刻度盘边缘,像在掂量着什么。铁屑落在他脚边的铁盘里,积得多了,晃起来沙沙响,像装了半盘细沙。
“你看这纹路。”陈阳忽然让傅星凑过去看,护罩掀开条缝,孔壁在冷却液里泛着银光,螺旋状的刀痕密得像指纹,“李师傅说这样才算‘走刀匀速’。”他说话时,热气混着冷却液的皂角味扑过来,傅星往后仰了仰,肩膀撞在身后的工具箱上,发出哐当一声。
李师傅在旁边笑了:“俩小子凑这么近,想把铁屑当糖吃?”他从口袋里摸出个铁皮烟盒,倒出两粒润喉糖,“含着,别让铁灰呛着。”傅星接住糖时,看见陈阳的糖纸已经剥开了,橘红色的糖块在舌尖上滚了滚,像含着颗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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