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陈阳听见外面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他从车床与墙壁的缝隙里看出去,傅星正骑着那辆半旧的嘉陵70,车后座捆着个样品箱,想必是要带齿轮去跟对方交涉。他披着件深蓝色的雨衣,雨帽没戴稳,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被雨水打湿的额发。摩托车拐出厂门时,车轮溅起的泥水差点溅到门卫室的玻璃窗上。
下午的雨没停,反而越下越急。陈阳把所有齿轮重新测了一遍,从第一批到最后一批,每个都用游标卡尺卡过,再用千分尺复核,数据记了满满两页纸,最大误差确实没超过0.02毫米。他越测越窝火,手里的扳手一声砸在工具箱上,惊得旁边正在磨钻头的王师傅直皱眉。
小子,跟小傅置气呢?王师傅吐出个烟圈,烟圈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得慢,他去谈不是认怂,是知道弯腰才能走得更远。
陈阳没吭声,手里的铅笔在数据单上戳出个洞。王师傅的话像根针,刺破了他心里那层名为的硬壳。他想起上个月傅星为了谈这单,在张总公司楼下等了三个小时,七月的太阳把柏油路晒得能煎鸡蛋,傅星回来时衬衫能拧出水,第二天就中暑晕在车间门口;想起他跑配件市场时被三轮车蹭破了胳膊,回来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碰的,伤口上还沾着点铁锈。
傅星总说他性子太直,像块没打磨的铁,容易硌着人,也容易被折断。可这块铁此刻硌得他自己心口发疼,像有把钝刀子在慢慢割。
傍晚雨势渐小,天边透出点昏黄的光,像揉皱的牛皮纸被不小心展开了一角。陈阳正在收拾工具,听见门口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抬头就看见傅星回来了。
他的外套上沾着泥,左边嘴角青了一块,渗着点血痂,像是被人用拳头怼过。工装裤膝盖处磨破了,露出里面深色的秋裤,也沾着泥。陈阳心里一紧,刚要问,就见傅星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协议,纸页边缘都被汗水浸得发潮,他展开时手还在微微发颤。
谈成了。傅星笑了笑,嘴角的伤被扯得疼,嘶了一声,不用赔违约金,合格的他们留下,按原价结。剩下的拉回来返工,按他们说的0.01公差标准重做,他们补百分之十五的加工费。
你打架了?陈阳盯着他的嘴角,声音有点发堵,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小摩擦。傅星不在意地摆摆手,用手背蹭了蹭嘴角,没蹭掉血痂,反而把周围的皮肤蹭红了,张总的侄子来了,二十来岁的愣头青,说不通就推搡了几下。后来张总自己出来打圆场,大概也是怕把事闹大,影响他们跟其他厂家的合作。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有点潮,是上次去幼儿园接亲戚家孩子时顺手揣的,给,甜的,含着能舒坦点。
陈阳没接,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像是要通过这触碰确认对方没散架:下次......下次带上我。
傅星愣了愣,随即笑开了,眼里的疲惫散了些,露出点少年气的亮:你去了怕是要把他们的检测仪器都拆了,那才真谈不拢。他把糖硬塞到陈阳手里,糖纸的塑料味混着淡淡的橘子香,别气了,我知道你护着厂子,我也是。
夕阳从云缝里露出来,给车间的铁皮屋顶镀上一层金边。陈阳捏着那颗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糖纸褶皱。橘子香混着机油味、金属味钻进鼻腔,竟不觉得难闻。他看着傅星额角新添的擦伤,突然觉得他们就像车间里那对咬合的伞齿轮,一个棱角分明,带着股不服输的硬气,一个齿面打磨得稍圆,懂得在压力下调整角度,少了谁都转不起来。
返工那几天,全厂都在加班。陈阳带着两个徒弟改车床参数,把进给量从0.3调到0.15,转速也降了三分之一,虽然效率慢了一半,但加工精度确实上去了。傅星则守在质检台,手里的千分尺比平时握得更紧,测完一个就往表格上画勾,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成了车间深夜里除了机器声外最清晰的动静。
两人碰面时总隔着几台机器,眼神碰一下,像齿轮轻轻咬合上,又各自低下头干活。有次半夜赶工,陈阳去茶水间打水,看见傅星趴在质检台的图纸上睡着了,眉头还微微皱着,手边的保温杯空了,底上沉着点没泡开的茶叶。
他走过去,把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轻轻披在傅星身上。那是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外套,带着他身上的机油味。转身时没注意身后的铁桶,差点撞上去,动静惊得傅星猛地抬头,眼里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像只被惊动的小鹿。
还没弄完?傅星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点沙哑的黏糊。
快了,最后五十个。陈阳把刚接的热水递给他,杯子壁上很快凝了层水珠,你眯会儿,好了叫你。
傅星没推辞,捧着杯子小口喝水,看着陈阳转身回车间的背影。那背影在机床的阴影里忽明忽暗,脊梁挺得笔直。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那里还留着点陈阳手心的温度,慢慢顺着陶瓷渗进来,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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