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战的指尖,如同犁铧划开沉睡的土地,稳稳地按在皮质地图上那条代表着渭水的、略显斑驳的蓝色曲线之上。羊油灯的光晕在他粗糙的指节上跳跃,映得那指甲缝里依稀可见的、洗不净的淡淡黑垢,也仿佛带上了几分专注的光泽。
“王上,您看这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这寂静的殿内回荡,“这条渭水,看似奔流不息,滋养关中,但在我等匠人眼里,它就像一匹没有被套上鞍鞯、没有钉上马蹄铁的野马,空有蛮力,却难以真正为人所用。”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最能让人理解的表述。
“疏浚、筑坝、开渠,”他一边说,手指一边在地图上几个关键节点用力点了点,“这些,历朝历代都在做,但多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里堵了挖一挖,那里涝了疏一疏,不成体系。”
他的指尖沿着渭水主干,缓缓向上游移动,落在一处河道相对狭窄、两岸山势收紧的地方。
“若在此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规划蓝图时的兴奋,“择址建造一座坚固的‘拦水坝’——不是简单堵水,而是要像给这匹野马套上笼头!坝体可用巨石、‘秦泥’(他下意识用了自己在栎阳的称呼)混合夯筑,核心要坚固,能扛住大水冲击。坝上设闸,如同控制马缰,丰水时蓄水,减轻下游洪涝;枯水时放水,保障航运和灌溉。”
他的手指又向下游移动,划过几处地势低洼、容易泛滥的区域。
“于此,于此,还有此地,”他连续点了几个点,“开挖、拓宽、取直引水渠,将渭水之力有序分流。这些水渠,就是延伸出去的血管网络!它们不仅能将多余的洪水导引到需要的地方,更能如同蜘蛛结网般,将沿途的农田、矿场、新辟的聚居点,都串联起来!”
他的话语开始加快,带着一种描绘未来的激情:
“王上可以想象,”他甚至微微侧过身,仿佛嬴疾就站在他身边看着地图,“待这水网初成,关中平原,将不再是依赖老天爷赏饭吃的看天田!只要渭水不枯,渠中就有活水!届时,关中之粮,依托水运,顺流而下,或许无需十日,便能抵达边关要隘!损耗?能将现在的五六成损耗,降到两成,甚至一成!省下的每一石粮食,都是前线将士多一分搏命的底气,都是国库里多一分支撑国战的底蕴!”
他的手指没有停下,又猛地向西,划向代表巴蜀的区域。
“还有这里!巴蜀的铜铁、木材、漆器、苎麻……这些好东西,如今运出来千难万难,翻山越岭,人扛马驮,成本高昂得吓人!若能利用渭水支流,加以疏浚整治,连通嘉陵江水道(他用了后世所知的水系概念,但在此时代,秦人已开始经营蜀地,对水道并非一无所知),哪怕只是部分连通,形成一条相对稳定的水陆联运通道……”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那么,巴蜀的铜铁,便可顺流而下,汇入渭水主干,直抵咸阳!这不仅仅是省去了多少民夫脚力的问题,这意味着,王上您掌控资源、调配物资的能力,将提升数倍,甚至十倍!那些原本因为运输艰难而不得不放弃开采的矿藏,那些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宝贵木材,都将成为我大秦强盛的资粮!”
他用力一挥手臂,带着铁匠抡锤般的力度:“这条水运网络,就是我大秦最强健的‘动脉’!动脉畅通,气血才能充盈四肢百骸,这头巨兽,才能真正发力,奔跑,撕咬!”
他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边关将士特有的悍勇之气,在这充斥着书香和熏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一番长篇大论说完,秦战微微有些喘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皮袄内衬也似乎更黏腻了。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想用袖子擦汗,动作做到一半,才猛地意识到身处何地,硬生生僵住,有些尴尬地放下了手。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地图旁那盏青铜灯树里,灯油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滋滋”声。
嬴疾依旧背对着他,靠在椅背上,没有任何表示。那玄色的背影,如同一块吸纳了所有光线和声音的玄冰。
秦战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是自己说得太激进?太异想天开?还是这些超越了时代的构想,在这位年轻君王的耳中,只是不切实际的狂言?
他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嬴疾放在案几上的手。那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正随意地搭在摊开的地图边缘,指尖距离他刚才激烈指点过的渭水河道,只有寸许之遥。
那手指,依旧没有敲击。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殿外呜咽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万籁俱寂般的宁静,静得让人心慌。
就在秦战几乎要放弃,准备硬着头皮去拿腋下木匣里的《策论》时,嬴疾终于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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