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起,带着凛冽的寒意扫过中原大地。白马决口处,汹涌的黄河水终于被初步控制,巨大的豁口虽未合龙,但分流之势已定。大部分地区的积水退去,露出被淤泥彻底改造的地貌——平原不再是平原,丘陵不再是丘陵,一切都覆盖在灰黄、板结的黏土之下,如同大地上的一道巨大伤疤,正在秋风中慢慢风干、龟裂。
以工代赈虽稳定了大部分灾民,但问题接踵而至。天气转寒,临时搭建的窝棚难以抵御北方秋夜的严寒,冻病者日增。播下的荞麦虽顽强发芽,但长势稀疏,显然难以支撑过冬。更严峻的是,随着清理工作的推进,土地归属纠纷开始爆发。
“这块地明明是我李家的祖产!界石虽被冲走,但方位我记得!”
“放屁!这里原本是片洼地,何时成了你家的田?我看你是想霸占这新淤出来的平地!”
类似的争执在各处上演。洪水抹去了一切旧有的界限,幸存者们为了争夺那些相对肥沃或易于清理的土地,从口角发展到械斗,地方官吏疲于奔命,往往无法断清这无头公案。
与此同时,一些在灾前便存在的矛盾,也在灾后发酵。有地方豪强试图借机兼并灾民土地,压低工价;有胥吏在分配物资、登记工分时优亲厚友,引发不满。一股躁动不安的情绪,在寒风中酝酿。
太子苻宏处理完一桩土地纠纷,回到临时行辕,眉头紧锁。幕僚呈上一份密报:几股小规模的流民,因对安置不满或不愿受官府约束,已脱离主要安置区,遁入周边山林沼泽,成为隐患。
“殿下,需及早派兵清剿,以防其坐大,或与地方匪类勾结。”有将领建议。
苻宏沉吟良久,摇了摇头:“其情可悯,其行可诛。先行招抚,晓以利害,分发些过冬粮秣,划定区域令其自安。若仍冥顽不灵,再动兵戈不迟。”他深知,武力镇压简单,但可能将更多心存怨怼的灾民推向对立面。
洛阳城中,皇帝苻坚动用内帑并强令勋贵捐输的举措,虽暂时缓解了钱粮压力,却也激起了更大的暗涌。
一些世家表面遵从,捐出钱粮,背地里却怨声载道,串联抱怨。暗中调查河工弊案的御史团队,也遭遇了无形的阻力,线索时断时续,关键证人或是突然改口,或是“意外”身亡,调查陷入僵局。
这一日大朝,气氛格外凝重。一位素以清流自居的老臣,手持玉笏,出列朗声道:
“陛下,臣闻‘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陛下削减用度,捐输内帑,与民共苦,臣等感佩。然,治国需有法度,有章程。强令捐输,虽解燃眉之急,然非长久之计,恐伤士绅之心,动摇国本。且河工之案,调查许久,未见明证,却引得朝野不安,官吏惶惶,于救灾善后恐有妨碍。臣斗胆进言,是否可暂缓追查,待灾情平复,再行议处?”
这番话,看似为国为民,实则代表了相当一部分既得利益者的心声,试图以“稳定”为名,阻止皇帝深挖下去。
苻坚端坐御座,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目光扫过殿下众臣,能看到不少人虽低头不语,但神情间对此议颇有赞同之意。他心中冷笑,知道这是对他权威的一次试探,也是对改革派系的一次反扑。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尚书仆射郭质:“郭卿,你以为如何?”
郭质缓缓出列,沉声道:“陛下,老臣以为,张御史之言,有其理,亦有其弊。救灾需稳定不假,然吏治不清,譬如人体内有痈疽,不割除则终将溃烂全身,祸及根本。河工之弊,关联数十万生灵,若不明正典刑,何以告慰死者,安抚生者?至于捐输,陛下内帑尚且不惜,天下勋贵,食君之禄,受民奉养,值此国难,出资助赈,分所当为,何来‘伤及国本’之说?”
郭质一番话,不卑不亢,既点明了整顿吏治的必要性,又扞卫了皇帝决策的正当性。
苻坚微微颔首,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金石之音:“郭卿所言,深合朕心。天灾不可御,人祸不可恕!河工之案,关乎国法民命,朕必一查到底,绝不姑息!至于捐输,朕非强取豪夺,乃劝谕天下,共体时艰。若有觉得伤了‘心’的……”
他顿了顿,目光骤然锐利如刀,扫过方才出言的老臣和那些眼神闪烁的官员,“那便好好想想,他们的富贵荣华,究竟从何而来!是来自于朕的恩赐,还是来自于这天下万民的供养!退朝!”
不容置疑,不留余地。皇帝再次以强硬的姿态,压制了朝堂的杂音。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愈发汹涌了。
就在朝堂纷争、灾区困顿之际,远离权力中心的格物院,却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几位被派往灾区,协助研究淤泥清理和土地恢复的格物院吏员,在对比不同区域的淤泥样本时,发现了一些异常。来自某些特定区域的淤泥,在简单晾晒后,其板结程度远低于其他区域,甚至呈现出一定的疏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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