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大白灾的阴霾逐渐在北疆上空散去,尽管疮痍遍地,重建维艰,但那股冰雪淬炼出的凝聚力,却让这片土地焕发出一种劫后余生的顽强生机。朱宸瑄从前线返回蓟州,受到了军民发自内心的拥戴,然而,荣耀与欢呼背后,救灾过程中暴露出的种种问题,尤其是地方官吏的阳奉阴违、推诿塞责,却像一根根细刺,扎在他的心头,让他难以真正开怀。
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着冬日的寒意,却驱不散朱宸瑄眉宇间的阴郁。他面前的书案上,堆积着韩振云和王府监察系统呈报上来的,关于雪灾期间各地官员表现的详细奏报。
“广宁卫指挥佥事张文焕,私扣救灾炭薪三百担,转售牟利,致其辖下冻毙军民四十七人……”
“永平府同知周明达,拒不执行王府清理官道之令,借口人力不足,拖延五日,致使三支商队、两百余户难民被困雪原,幸存者不足三成……”
“蓟州府下某县令,在发放赈灾粮时,以次充好,掺入沙土霉米,引发民变,虽被弹压,民怨沸腾……”
“还有诸多胥吏,于发放物资时层层盘剥,克扣斤两,中饱私囊……”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朱宸瑄越看,脸色越是阴沉,握着奏报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仿佛能看到,在他与将士们顶着风雪、舍生忘死救援之时,这些蠹虫却躲在温暖的衙署里,算计着如何从灾民的痛苦中榨取最后一点油水;在他与雪凝殚精竭虑、调动一切资源保障后方之时,这些官僚却因循怠惰,甚至故意设障,将王府的政令视为儿戏!
“砰!”他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砚台嗡嗡作响,“国之蠹虫!该杀!统统该杀!”怒火在他胸中翻腾,一种被背叛、被愚弄的屈辱感灼烧着他的理智。他恨不得立刻下令,将名单上的这些官员胥吏全部锁拿,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强烈的杀意在他心中盘旋,但他残存的理智告诉他,此事牵连甚广,若处置不当,恐引发官场更大动荡,于灾后重建不利。然而,这股邪火无处发泄,憋在心中更是难受。在书房中烦躁地踱了几圈后,他最终还是迈步走向了宁安堂。
宁安堂内,依旧是那份超然物外的宁静。沈清漪正坐在窗边,就着午后的天光,慢慢翻阅着一卷《韩非子》。炭火的暖意与淡淡的书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安定人心的氛围。
朱宸瑄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进来,行礼之后,便沉着脸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沈清漪抬眸看了他一眼,并未急着询问,而是示意林嬷嬷给他上了一盏安神静气的菊花茶。她合上书卷,声音平和如常:“外面天寒地冻的,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可是为了救灾后续之事烦心?”
朱宸瑄端起茶杯,又重重放下,茶水溅出些许。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压抑着语气中的愤怒,将那些官员的劣迹一一陈述,最后几乎是咬着牙道:“母亲!您说,此等无君无父、毫无人性的蠹虫,留之何用?儿臣恨不能将其尽数诛戮,以正视听,以泄民愤!”
他以为母亲会赞同他的愤怒,甚至会给出更严厉的处置建议。
然而,沈清漪听完,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眼神深邃,仿佛能洞悉他内心所有的波澜。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瑄儿,你可知,‘治大国如烹小鲜’?”
朱宸瑄一怔,这句出自《道德经》的话他自然听过,但在此刻满腔义愤之下,只觉得有些不合时宜,闷声道:“儿臣知道。意为治理国家要像煎小鱼一样,不能常常翻动,否则鱼就碎了。可母亲,如今是这些蠹虫在啃噬国之根基,岂能放任不理?”
“并非放任不理。”沈清漪微微前倾身子,目光专注地看着他,“而是要明白如何‘理’。你如今是一方之主,看待问题,不能再仅仅局限于将领的视角,非黑即白,非友即敌。政治之道,远比战场厮杀复杂。”
她顿了顿,缓缓道:“你说他们该杀,不错,按律法,其中许多人确实罪该万死。但你想过没有,为何会有如此多的官员阳奉阴违?仅仅是因为他们个人道德败坏吗?”
不等朱宸瑄回答,沈清漪继续剖析:“其一,北疆官场,积弊已久。前朝乃至更早,边地官员待遇偏低,升迁无望,加之天高皇帝远,贪墨怠政几成风气。你虽大力整顿,但根除非一日之功。雪灾骤临,对他们而言,既是考验,也是‘机遇’,旧病复发,不足为奇。”
“其二,王府新政频出,触及诸多旧有利益。军屯改革断了军官的财路,市易司立规矩约束了胥吏的手脚。他们不敢明着反对你,便借着天灾,暗中抵制,拖延,甚至给你制造麻烦,以此表达不满,或试探你的底线。此乃人性之私,亦是官场常态。”
“其三,”沈清漪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你可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若因这一次雪灾,便将名单上的官员胥吏不分青红皂白,一律严惩,甚至大开杀戒,结果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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