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一年的初春,寒意依旧盘踞在蓟辽大地不肯离去。凛冽的北风卷过燕山山脉光秃秃的脊梁,呼啸着灌入蓟州镇这座古老的军事重镇。相较于江南此刻已是草长莺飞,这里的空气中仍弥漫着一种属于边关的、混合着尘土、铁锈与未化冰雪的冷硬气息。
一队威严煊赫的仪仗,在数千精锐骑兵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开进了蓟州城。旌旗招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面新制的、赤底金边的巨大帅旗,上书一个气势磅礴的“朱”字,旁侧一行小字:“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
队伍核心,是一辆宽大坚固的四轮马车,车厢覆着厚重的毛毡以抵御风寒。车内,沈清漪——如今已被尊称为“沈太夫人”——端坐其中,身着一袭深青色蹙金云纹翟衣,虽已年近四旬,长年的忧思与江南水汽却未曾过多侵蚀她的容颜,反添了几分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威仪。她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与江南截然不同的、显得格外苍茫肃杀的景致,目光平静无波。这里,将是她与儿子未来长久安身立命之所。
队伍前方,朱宸瑄一身御赐的山文甲,外罩猩红织金蟒袍,骑在一匹神骏的河西宝马上。他身姿挺拔,面容虽年轻,但眉宇间已凝聚起边关风霜锤炼出的坚毅与沉稳,一双眸子锐利如鹰,顾盼之间,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度。年仅十七岁的蓟辽总督,大明开国以来未曾有之,他所到之处,迎接他的目光,有好奇,有敬畏,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怀疑。
总督行辕(由原总兵府改建)前,以蓟州总兵官孙承宗、监军太监李永、以及蓟州、永平、山海等处的兵备道、知府、卫所指挥使为首的数十名文武官员,早已按品级序列,等候多时。
孙承宗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将,皮肤黝黑,脸上带着常年在边关留下的风霜刻痕,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精光。他资历极老,在蓟镇盘踞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军中。此刻,他虽依礼躬身,但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却透露出内心的不以为然。一个靠着“幸进”和不知真假的“天家血脉”爬上来的毛头小子,能懂得什么边务?只怕是皇帝派来镀金的纨绔,这蓟辽的天,变不了!
监军太监李永,面白无须,总是半眯着眼睛,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但偶尔开阖的眼缝中,却流露出属于内廷特有的精明与算计。
朱宸瑄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目光扫过眼前这群心思各异的官员,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稳步走上行辕前的台阶,转身,面向众人。那股曾在千军万马前挥斥方遒的杀伐之气,虽刻意收敛,却依旧让前排几位文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诸位。”朱宸瑄开口,声音清朗,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本督奉皇命,总督蓟辽,意在固我疆圉,永靖边氛。自今日起,望诸位同僚,各司其职,同心协力,若有功,本督必不吝奏请封赏;若有过,”他顿了顿,目光陡然转厉,如同冰刃般刮过孙承宗等人的脸庞,“亦定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新官上任的怀柔,开门见山,掷地有声。
孙承宗眼皮跳了跳,上前一步,抱拳道:“督帅年少有为,威震北疆,末将等佩服!蓟辽事务繁杂,积弊已久,日后还需督帅多多指点。”话语看似恭维,实则暗藏机锋,点出“年少”和“积弊”,隐含等着看笑话之意。
朱宸瑄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孙总兵是老成宿将,蓟镇防务,日后还需你多多费心。至于积弊,”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正需我等同心协力,一一革除!”
接风宴席设在校场,露天而置,与数千将士同饮,以示与士卒同甘共苦之意。酒过三巡,朱宸瑄放下酒杯,突然下令:“取蓟镇兵员、粮饷、军械册籍来。”
在场官员皆是一愣。孙承宗脸色微变,强笑道:“督帅一路劳顿,不如先歇息几日,这些琐碎账目,容后再看不迟。”
“边关军务,岂是琐碎?”朱宸瑄目光如电,“此刻便看!”
很快,几大箱册籍被抬了上来,尘土飞扬。朱宸瑄随手拿起一本兵员册,翻看几页,便指出其中一处:“永平卫,额定兵员五千二百,何以册上实载仅有三千七百?空缺的一千五百员,粮饷何往?”
又拿起一本粮饷簿:“去岁蓟州镇应收屯田子粒八万石,实入仓仅五万石,余下三万石,作何开支?”
他语速不快,但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显然对军务政务极其熟稔。孙承宗、李永等人额头渐渐渗出冷汗,他们没想到这位年轻总督并非草包,一来便直插最敏感、油水最厚的命门!
朱宸瑄合上册籍,声音冰寒:“三日之内,相关主官,将缺失兵员、亏空粮饷之缘由、经手之人,具结成文,报于本督。若有隐瞒,休怪军法无情!”
一场接风宴,瞬间变成了下马威。原本还有些喧闹的校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官员都意识到,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总督,是来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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