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镇,帅府节堂。
相较于外面军营的喧嚣与粗犷,这里的气氛肃穆得近乎凝滞。巨大的北疆舆图占据了整面墙壁,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淡淡的樟木味,以及一种属于权力中枢的、无形的压力。
须发皆白,但腰背依旧挺直如松的征西前将军、大同镇守总兵官王骥,正端坐在巨大的楠木公案后。他面容清癯,皱纹如刀刻斧凿,一双鹰隼般的眼眸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不怒自威。案头堆积着来自各路防线、各营寨的军报、文书,如同小山。
一名亲兵都尉正躬身禀报近日军情,声音在空旷的节堂内回响。王骥听得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这时,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书记官轻步走入,将一份新到的战报文书恭敬地放在公案一角。那文书封皮上,标注着“丙字营呈报”以及代表“遭遇战”、“小捷”的特定符号。
王骥目光扫过,并未立刻取阅。这类营级的小规模接触战报,每日不知凡几,通常由幕僚处理即可。他继续听着都尉的禀报。
直到都尉禀报完毕,行礼退出,王骥才略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顺手拿起了那份丙字营的战报,准备快速浏览后便批示归档。
然而,随着目光在纸面上移动,他敲击桌面的手指渐渐停了下来,眉头微微蹙起,原本略带疲惫的眼神,被一丝惊异与审视所取代。
战报由丙字营新任代理管队官(接替阵亡的赵奎)书写,文笔朴实,但所述内容却颇为引人注目:
“……卑职所部护送辎重至野狐岭,遭预伏鞑骑约三十余骑突袭。总旗赵奎不幸中箭殉国,队伍一时混乱。当是时,小旗沈瑄临危不惧,迅疾整队,依托粮车结阵自守,指挥若定。贼分路冲击,沈瑄身先士卒,扼守险要,亲斩二级,士气由是大振。后更抓住战机,果断率队反冲,贼不能挡,溃退而去。是役,毙伤虏骑十一,获马匹三,我部亡五,伤九,辎重无损……”
“临危整队”、“指挥若定”、“身先士卒”、“果断反冲”……这些词汇,用在一个年仅十六岁、入伍不足三月的新任小旗身上,着实有些扎眼。更让王骥在意的是战报中描述的细节:在主官阵亡、队伍濒临崩溃的极端情况下,此子不仅能迅速稳定军心,还能组织起有效防御,并精准抓住敌人攻势受挫、士气动摇的瞬间,大胆实施反冲击,一举奠定胜局。
这绝非普通军户子弟或一时血勇之辈所能为。这需要超乎常人的冷静、果决,以及对战场形势的敏锐洞察力,隐隐透着一股……将帅之才的雏形。
王骥放下战报,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深邃。他想起了月前收到的那封来自京城、由陆明轩转来的密信。信中,那位神秘的“故人”恳请他对一个化名“沈瑄”投军的子侄“严加管教,不必稍有宽纵”,同时希望“于刀剑无眼之时,能得照拂一二”。当时他并未十分在意,只以为是某个官宦世家子弟来军中镀金,托关系走个过场。陆明轩的面子,他自然要给,但也仅限于“照拂一二”,至于能否在军中立足,全看其自身造化。
可眼前这份战报,却与预想中“镀金子弟”的形象大相径庭。
“沈瑄……”王骥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在战报上轻轻点了点,“有点意思。”
他沉吟片刻,扬声唤道:“来人。”
一名亲兵应声而入。
“去丙字营,传小旗沈瑄,即刻来帅府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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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沈瑄跟在亲兵身后,踏入那座象征着北疆最高军权的节堂时,纵然他心性沉稳,也不由得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些微波澜,目光平视,步伐稳健地走到堂中,依军礼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
“卑职丙字营小旗沈瑄,参见元帅!”
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王骥并未立刻让他起身,而是用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眸,上下打量着他。眼前的少年,身姿挺拔,面容虽因边塞风霜略显粗糙,却难掩其眉宇间的俊朗与一股天生的贵气。甲胄上沾染的尘土和尚未完全洗净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恶战。
“抬起头来。”王骥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沈瑄依言抬头,目光坦然迎向王骥的审视。他看到了一位不怒自威的老将,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洞悉一切伪装。
“野狐岭一役,战报所述,可是实情?”王骥开门见山,拿起案上的战报晃了晃。
“回元帅,战报乃管队官所书,或有褒奖之处。然击退鞑骑、保全辎重之事,确系卑职与同袍奋力血战所得,并无虚言。”沈瑄回答得清晰肯定,既不自谦过度,也不居功自傲。
“哦?”王骥放下战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显压迫,“据报,当时赵奎阵亡,队伍已乱。你区区一小旗,如何能让惊惶之卒听你号令?又如何断定反冲之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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