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那场关乎未来的陈情之后,又是数个日夜的沉寂。紫禁城的天空时而晴空万里,时而阴云密布,一如皇帝朱见深此刻的心境。陆明轩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安全、成才、制衡……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敲打在他作为帝王和父亲最核心的关切上。
他独自在养心殿的西暖阁内徘徊,这里,曾是他与沈清漪……也是那未出世生命缘起的地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清冽气息。他想起她跪在殿中,背脊挺直,眼神清澈而决绝,那不是欲擒故纵的把戏,而是一种近乎燃烧自己、也要为孩子铺就一条不同道路的母性光辉。
他曾愤怒于她的“不识抬举”,怀疑她的动机。但陆明轩的分析,苏月明等人无意中传递出的信息,都指向同一个事实:沈清漪,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进行一场豪赌,赌注是她自己的命运和孩子的未来,而赌的,是他这个皇帝的理解与成全。
“潜龙入渊……安全长大……成为利器……”皇帝低声咀嚼着这些词语。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设想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一个完全由自己掌控、不受后宫纷争和外戚势力污染、且能力卓绝的皇子,无论是作为未来的储君还是一个强大的藩王、能臣,都将是巩固朱明江山的绝佳助力。这比将一个聪慧但可能过早夭折、或是在倾轧中长歪的孩子放在眼前,要有诱惑力得多。
风险固然存在。血脉流落民间,若被有心人利用,后患无穷。祖制规矩,亦如枷锁。但,他是皇帝!是这九五之尊!规矩本就是他朱家所定,若此举真于江山有利,偶尔破例,又如何?历代先祖,又有谁真正被规矩完全束缚?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沈清漪的“可控”。她并非要脱离他的掌控,恰恰相反,她请求的是他“暗中支持”。这意味着,孩子虽然养在宫外,但依然在他的视线和影响之下。她是在为他培养一把更顺手、更忠诚的“刀”。这份清醒的认知和主动将主导权交还的姿态,极大地安抚了皇帝因被“忤逆”而产生的不快。
深夜,烛火摇曳。皇帝摊开一道特制的、不经过通政司和六科的密旨用笺,提起了朱笔。笔锋悬停良久,终是落了下去。字迹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代表着最终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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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蒙蒙亮。一乘不起眼的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璇玑阁外。从轿中下来的,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张宏,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轴。
沈清漪早已起身,她穿着整齐的女官常服,面容平静,唯有微微收紧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知道,决定她与孩子命运的时刻,到了。
张宏步入阁内,目光扫过沈清漪平静无波的脸,心中亦是一叹。他展开绢轴,声音不高,却带着内廷特有的威严:
“皇帝密谕:璇玑阁令史沈清漪听旨。”
“奴婢在。”沈清漪依礼跪下,垂首聆听。
“尔之所请,朕已详察。念尔忠心王事,屡立功勋,更兼一片为皇子计之苦心,朕……准尔所奏。”张宏的声音平稳地念出旨意,“允尔待皇子诞育后,携子离宫。着侍卫副统领顾慎行,总揽尔等离宫后之一应护卫、安置、用度事宜,务求周全隐秘,不得有误。朕会暗中关注,予以支持。皇子身份,乃绝密,除朕与顾慎行及尔所知之人外,不得再泄于第六人。尔需谨记,悉心教导皇子,使其知晓忠孝,文武兼修,以待来日为国效力。钦此。”
旨意简洁,却涵盖了一切关键:准许离宫、指定负责人、承诺支持、严格保密以及未来的期望。
沈清漪悬了许久的心,在听到“准尔所奏”四个字时,猛地落下,随之涌起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解脱,有怅然,也有沉甸甸的责任。她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奴婢……沈清漪,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密旨,仿佛接过了未来数十年的岁月与期盼。
张宏宣旨完毕,脸上那层公事公办的肃穆稍稍褪去,语气缓和了些许:“沈令史,陛下用心良苦,望你好自为之。顾副统领稍后会来与你商议具体细节。杂家……预祝沈令史,一切顺利。”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尘埃,终于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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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慎行是在当日下午奉命前来璇玑阁的。他依旧是一身戎装,英气勃勃,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凝重。见到沈清漪,他抱拳行礼,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敬佩,也有即将肩负重任的决然。
“沈令史,”顾慎行的声音低沉而可靠,“陛下已向末将交代清楚。末将在此立誓,必竭尽全力,护佑您与皇子周全,直至……使命完成。”
沈清漪看着他,这个曾在春猎中并肩作战的伙伴,如今将成为她宫外生活最重要的保障。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真诚的感激与信任:“顾将军,日后……便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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