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银炭在巨大的鎏金兽首熏炉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凛冽的寒气彻底隔绝在外。殿内温暖如春,弥漫着清雅的龙涎香气,然而气氛却比殿外的冰天雪地更加凝重压抑。
皇帝朱见深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身着一袭玄色常服,未戴翼善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神色看似平静,但那微微抿紧的薄唇和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却昭示着他内心的震怒。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冷的御案面上轻轻敲击着,那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仿佛敲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陆明轩垂首躬身,站在御案前下方,正一板一眼地禀报着永定河码头私盐案的进展。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但每一句话都重若千钧:
“… …现场擒获宁王府侍卫三人,黑衣劫匪五人,另有伪装成水师官兵者七人,皆已押入诏狱候审。查获私盐共计八十箱,初步估算价值不下五万两。宁王府令牌、水师制式腰牌、以及相关涉案人员的口供初步印证,此案确实牵涉宁王府,且京畿水师部分官兵被渗透利用,参与其中… …”
随着陆明轩的叙述,皇帝的指尖敲击桌面的频率微微加快了些许。当听到“宁王府”、“水师”这些字眼时,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宁王、水师…”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寒意,他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又似乎扫过了殿内侍立的每一个内侍,“哦,还有那阴魂不散的万家… …朕的这些忠臣良将,为了些许黄白之物,倒是空前的团结。”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侍立在殿柱旁的几个小太监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陆明轩头也未抬,继续禀报:“臣已查封所有相关证物,并加派人手追查盐款流向及涉案人员背景。只是…”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却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 …有些线索,隐隐指向宫内。”
此言一出,殿内仿佛连炭火燃烧的声音都消失了,落针可闻。侍立在皇帝身侧的老太监眼皮猛地一跳,又迅速恢复原状。
皇帝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他终于将目光从虚空中收回,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落在了默立在陆明轩侧后方一步之遥的沈清漪身上。
沈清漪一直低眉顺眼,屏息静气,感受着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沈清漪,”皇帝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此案你亦参与其中。陆卿说线索指向宫内,你… …怎么看?”
被皇帝直接点名垂询,沈清漪心头一紧,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她上前一步,依宫规跪下,以额触地,声音清晰而恭谨地响起:
“回陛下,奴婢愚见。涉案私盐数量巨大,价值不菲,其所获巨额银两,绝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存放在府库或钱庄,必是经过周密筹划,隐匿于某处。追查这笔盐款的最终去向,或能找到幕后主使的真正意图与身份。此乃当务之急。”
她没有直接回答关于“宫内线索”的问题,而是将焦点引向了更具实质性的“盐款去向”,既避免了妄议宫闱的忌讳,又提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调查方向。
皇帝挑眉,身体微微前倾,似乎被勾起了兴趣:“哦?追查盐款去向… …说得轻巧。如此巨款,若有意隐匿,犹如泥牛入海。你,可有线索?”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陆明轩,都聚焦在跪伏于地的沈清漪身上。
沈清漪深吸一口气,依旧保持着跪姿,声音沉稳,不疾不徐:“奴婢不敢妄言确有线索,只是在奉命整理、核对近年来宫内重大工程款项账目时,发现一处或许值得留意之处。”
她略作停顿,仿佛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观察皇帝的反应,然后才继续道:“去岁,也就是成化十一年,为修建西苑琼华岛及周边景观,内帑拨付银钱共计四十五万两。工程由内官监主导,工部协理。奴婢核对工部与内官监的往来文书及部分核销账目时,发现有几笔较大额的物料采买及匠作支出,其时间… …与目前所查私盐案中几批大宗私盐交易的时间,颇为吻合。”
“西苑工程?”皇帝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语气平淡,但殿内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低了几分。他靠在龙椅背上,目光变得幽深难测。
西苑工程,规模浩大,耗时近年,乃是万贵妃当年盛宠之时,极力向皇帝进言,称需有一处景色秀美之地以供皇室游赏,并亲自参与了部分景点的规划。当时皇帝准其所奏,拨付巨款,由内官监主持,万贵妃亦时常过问。此事满朝皆知,是万贵妃当年圣眷的象征之一。
殿内一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炭火依旧无声地燃烧着,龙涎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每个人的鼻端。陆明轩垂着眼睑,仿佛老僧入定。侍立的太监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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