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年的春天,青云县的杜鹃花开得格外热烈。
沈文清坐在花厅里,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却落在庭院中正捧着一卷《论语》默读的沈清漪身上。女儿已经七岁了,身量渐长,眉眼愈发秀气,静坐读书时,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
董秀才在年前便已辞馆,临走前,他对着沈文清深深一揖,坦言道:“沈大人,非是老朽不肯尽力,实是令媛天资之高,悟性之强,已非老朽所能教导。再教下去,只怕要耽误了小姐。大人若真为小姐计,当另请高明。”
“另请高明……”沈文清喃喃自语。这偏远小城,哪里去寻真正的高明之士?难道真要任由女儿这块璞玉,被埋没在此吗?
他思索良久,终于提笔修书一封,备上厚礼,派人送往邻府一位致仕还乡的翰林院编修周夫子府上。周夫子名望甚高,等闲不肯收徒,沈文清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出乎意料,周夫子竟答应了。许是沈文清信中提及女儿之“异”,引起了这位老翰林的些许好奇。
周夫子到来那日,沈文清亲自到门外迎接。老者清癯矍铄,目光锐利,自带一股不怒而威的学究气。他见了沈清漪,只淡淡点头,并未因她是女娃而有多余的和颜悦色。
授课伊始,周夫子便拿出了真本事,不仅讲经,还论史,析文,甚至涉及一些浅近的时务策论。他倒要看看,这被沈文清和董秀才交口称赞的女娃,究竟有何能耐。
沈清漪初时还有些拘谨,但很快便被周夫子渊博的学识和精彩的讲解所吸引。她听得极其专注,眼眸中闪烁着求知若渴的光芒。无论是《论语》中的微言大义,还是《史记》中的纵横捭阖,她总能迅速理解,并提出自己的疑问。她的问题,往往角度刁钻,直指核心,绝非寻常死记硬背的学童所能及。
一月后的考较,沈文清也在座。周夫子并未考校背诵,而是问了一个开放的问题:“读《项羽本纪》、《高祖本纪》,尔以为,项王败北,高祖得天下,关键在何处?”
沈清漪略一思索,朗声答道:“学生以为,非独力能扛鼎与否,亦非一时之胜负。项王恃勇,刚愎而不能用人,亚父之言尚不能尽听,失却人心而不自知。高祖虽屡败,然能屈能伸,善用萧何、张良、韩信之才,知人善任,聚天下智士之力。故关键,在‘识势’与‘用人’四字。不得其时,不聚其力,纵有拔山之气概,终难逃垓下之悲歌。”
一番言论,虽带着孩童的稚嫩,但其间蕴含的见识,已远超年龄。她不仅看到了个人的勇力,更看到了时势、人才和策略的重要性。
周夫子闻言,久久不语。他凝视着眼前这个目光澄澈、毫无怯意的小女娃,仿佛要通过她的皮囊,看清内里那与众不同的灵魂。
良久,他方长长吐出一口气,转向一旁同样震惊的沈文清,慨然叹道:“沈大人!”
沈文清忙道:“夫子请讲。”
周夫子字句清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令媛之才,老夫生平仅见!灵台澄澈,悟性天成,更兼有洞察世情之慧根。若为男儿身,潜心向学,他日必是状元之才,金銮殿上独占鳌头!即便身为女子,亦非池中之物,风云际会时,定当飞黄腾达,成就一番事业!”
这番话,如同洪钟大吕,在沈文清耳边轰然作响。之前的种种迹象,此刻都被周夫子这权威的论断串联起来,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彻底冲垮了他心中那座名为“遗憾”的堡垒。
他看着女儿,眼神复杂无比,有骄傲,有欣慰,有震撼,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对这世道的茫然——如此英才,竟生为女身,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成化十一年的元宵夜,青云县一改往日的沉寂,变得喧嚣而明亮。各色花灯将长街照得如同白昼,舞龙灯的队伍锣鼓喧天,引来阵阵喝彩。
沈文清牵着沈清漪走在熙攘的人流中。八岁的沈清漪身着宝蓝色的男装棉袍,头发也用同色方巾束起,活脱脱一个俊俏伶俐的小公子。这是她磨了父亲许久才得来的“特权”,只有在年节时,才能偶尔体验一下“男子”的装扮和行动自由。
她兴奋地东张西望,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最吸引她的,是县学门口悬挂的一长排灯谜。
“爹爹,我们去猜灯谜吧!”她摇晃着父亲的手。
沈文清含笑应允。他本就是文人,于此道颇为精通,有心在女儿面前展露一番。然而,他尚未开口,沈清漪已经指着其中一个绘着鲤鱼的花灯,念出下面的谜面:“‘有头无颈,有眼无眉,无脚能走,有翅难飞’,打一物……爹爹,这是鱼吧?”
摊主笑道:“小公子聪慧!正是鱼!”说着便要将花灯取下给她。
沈清漪却摇摇头,指向另一个更难的:“‘小时青青老来黄,碾成末子纸中藏。人情冷暖皆经过,一身清白留世上’,这个……是稻谷吗?不对,稻谷碾成米,不在纸中藏……啊,是竹子!竹浆可以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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