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年,正月初四。应天,南郊圜丘。寅时刚过,天地仍沉浸在深冬的墨蓝之中。凛冽的寒风掠过空旷的郊野,卷起细碎的雪沫,扑打在巍峨的圜丘坛汉白玉栏板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坛分三层,圆形象天,坛面铺设象征九州的青色琉璃砖。坛周燎炉高耸,松柏枝堆积如山,只待点燃。
坛下,早已是另一番景象。卤簿仪仗森然陈列,旌旗招展,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金瓜、钺斧、朝天镫在初露的晨曦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于丹墀两侧,文东武西,黑压压一片,如同静默的森林。太常寺乐工静候于乐悬之位,编钟、编磬、柷敔寂然无声,只待那撼动乾坤的号令。拱卫司精锐甲士环列坛周,甲胄鲜明,长戟如林,目光如炬,隔绝了尘世的一切喧嚣。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唯有粗重的呼吸在寒风中凝成白雾,昭示着人心底的激荡。
圜丘正南,设昊天上帝神位,配以日月星辰、风云雷雨、五岳五镇、四海四渎诸神只。祭品丰洁,太牢三牲粢盛齐备,玉帛陈于案,香烛缭绕,氤氲着肃穆而神秘的气息。寅正三刻,太史令刘基立于观星台,最后一次校准浑仪。他须发皆白,在寒风中飘拂,深邃的目光穿透薄雾,锁定东方天际线那即将喷薄而出的第一缕紫气。终于,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坛下御幄方向重重颔首。
“吉时已至——!” 司礼监秉笔太监那独特的、穿透力极强的尖细嗓音,如同裂帛般划破死寂,响彻寰宇。
御幄厚重的帷幕被无声拉开。朱元璋身着十二章纹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平天冠,玉藻垂旒,遮蔽了部分面容,却掩不住那如山岳般沉凝威严的气势。他稳步而出,步履沉稳,踏着猩红的地毯,一步步登上圜丘中层。世子朱标紧随其后,身着九章纹青衣纁裳,九旒冕冠,面容端肃,目光沉静,已隐现储君威仪。再其后,是朱栋、朱樉、朱棡、朱棣、等诸皇子,皆着七章纹冕服,九旒冕冠,神情或激动,或凝重。朱栋着冕服,腰悬虎纽铜印与鹗羽卫指挥使令牌,身躯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初生之虎,在庄严肃穆中透着一股格格不入却又理所当然的锋锐。朱元璋立于中层正位,面向昊天上帝神位。刘基手捧以朱砂书写、玉版为托的《祭天文告》,肃立其侧。乐悬之首,指挥手中麾幡猛地一扬!
“乐起——奏《中和之章》!” 编钟宏鸣,黄钟大吕之音沛然而出,磬声清越相和,笙箫管笛随之应和,庄严肃穆、恢弘磅礴的乐章瞬间充塞天地,涤荡着每个人的神魂。这乐声仿佛沟通了天地,圜丘坛在这古老的旋律中微微震颤。朱元璋双手接过刘基奉上的玉版祭文,展开。寒风掠过,卷起文告一角,他巍然不动。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带着淮右口音的铿锵,如同从大地深处涌出的洪流,穿透乐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屏息聆听的臣工耳中:
“惟臣朱元璋,敢昭告于皇天上帝,后土神只: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其天下土地人民豪杰分争。臣本淮右布衣,值胡元失道,纲常沦丧,神器蒙尘,天下鼎沸,生民涂炭。臣承天命眷顾,祖宗庇佑,提三尺剑,奋起濠梁,拯黎庶于水火,扶社稷于将倾。赖文武同心,将士效死,扫群雄如摧枯,驱胡虏若拉朽。今东南已靖,海宇初平。
天命靡常,惟德是辅。臣德薄才鲜,然念苍生倒悬,不敢不勉承天眷。谨以吴二年正月初四,祗告天地,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建元洪武!伏惟上帝,鉴此精诚!锡福下民,永绥厥位!俾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兵革不兴,四夷宾服;君臣同心,共享太平!谨以玉帛、牲醴,粢盛庶品,式陈明荐。尚飨!”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承载着从尸山血海中搏杀而出的天命,承载着对天下万民的承诺。当最后一个飨字落下,朱元璋双手捧起祭文,庄重地投入身前的燎炉之中。早已准备好的松柏枝与油脂被点燃,烈焰轰然而起,直冲天际!青烟袅袅,裹挟着焚烧玉帛祭文的馨香,带着新皇的誓言与祈求,升腾入浩渺苍穹。
“跪——!拜——!” 司礼监高唱。
坛下百官,坛上皇子,齐刷刷跪倒,向着熊熊燃烧的燎炉,向着浩渺的皇天,行三跪九叩之礼!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在天地间回荡,与庄严的乐声融为一体。
祭天礼成。紫气东来,晨曦终于刺破云层,金色的光芒洒在圜丘坛顶,为朱元璋的玄色祭奠服镀上一层神圣的光晕。他缓缓转身,俯瞰坛下如林臣工,目光深邃,仿佛已将这万里河山纳入胸怀。
祭天队伍浩浩荡荡返回皇城。奉天门外广场,早已是人山人海。应天百姓扶老携幼,箪食壶浆,翘首以盼,只为亲睹新皇风采,见证这开天辟地的一刻。禁军金吾卫甲胄鲜明,维持秩序,形成一条直通奉天殿的宽阔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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