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只能强迫自己,将这份翻腾不休的心绪,暂时狠狠地压到心底最深的角落,用繁重的课业和奔波的生活来麻痹自己。筑城的天空,似乎也因此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的烟灰色。
大学并非无忧无虑的象牙塔。国家那点补贴,饿不死人,但也仅此而已。家里开学时给的那几百块钱,早已在缴纳各种杂费、购买必备书籍后消耗殆尽。父亲母亲不懂得如何汇款,他也没有银行卡那种“高级”东西。大一大二时,他做过家教,也曾在学校门口摆个小摊,卖过明星大头贴和盗版磁带,辛苦奔波,口袋却总是羞涩。
大二的寒假,他依旧没有回家。在筑城一家同乡开的小书店里帮忙看店,赚取一点微薄的报酬,也得以在书堆里暂时安放身心。
“钱是男人的胆!”
这年秋天,已是筑城大学哲学系大三学生的周廷玉,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体会。哲学系的课程,充斥着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与康德的星空道德律,但这些缥缈的思辨,远不如倒腾磁带、承包周末舞会来得实在。这些在周家寨父老眼里“不务正业”的勾当,却让他在缴清学杂费后,还能偶尔吃上一碗铺满红油和肉臊的肠旺面,这让他攥住了几分掌控生活的实感,仿佛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终于留下了几个属于自己的、歪歪扭扭的脚印。
人一旦手里有了活钱,心就像吸饱雨水的蕨类,忍不住要舒张,要在这不属于自己的水泥森林里,探寻一片潮湿的立足之地。更何况,那枚紧贴心口的古玉,总在不经意间传来温热的悸动,仿佛在提醒他,他的血脉里流淌着不同于常人的宿命——那关于“山河枢盘”、“周鼎之裔”的古老回声,虽被现实的喧嚣暂时压制,却从未真正消失。
“浣花溪”文学社就在这样的心境下应运而生。周廷玉自任社长。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不过是学长们镀金揽誉、顺便收割学弟学妹崇拜的寻常把戏。五元入会费,换一个在社刊《浣花溪》上名字变铅字的机会,对九十年代中期满怀文艺梦、渴望精神出口的年轻心灵而言,诱惑不小。社团竟也出人意料地红火起来,鼎盛时拥趸近千。那笔不大不小的会费,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他干瘪的钱袋,让周廷玉的腰杆在筑城的烟雨朦胧中又挺直了几分。他偶尔会想起寨子里老人们对“吃国家粮”的敬畏,心下暗笑: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跳出农门”?只是这“门”跳得有些歪斜,带着点投机取巧的山寨智慧。
资本的原始积累,无论多微小,总伴随着扩张的野心。周廷玉那点刚刚萌芽的“事业心”,混合着年轻雄性荷尔蒙的躁动,自然而然地聚焦到了一个人身上——周妲己。
妲己也爱文学,但她的爱是骨子里浸着古典的墨香与哲思的幽深,与周廷玉那种带着实用主义和野心的“伪文学”并非完全同路。然而,在周廷玉几次三番带着试探与不容拒绝的邀请下,她半推半就地成了文学社的副社长。她话不多,温婉得像一泓深潭,但偶尔开口,总能点中要害,那力量沉静而持久,能轻易化解周廷玉有时过于锋芒毕露的决定所带来的争议。加之她那鹅黄色外套也难掩的、芍药般饱满贵气的容貌,招募社员,特别是男社员,几乎无往不利。很快,她和周廷玉,以及周廷玉那个精于算计、负责社团账目的室友闻见,成了社里稳固的“铁三角”。三人时常一起在食堂角落吃饭,谈天说地,关系的热络下,周廷玉心底那点旖旎心思,像暗流般涌动,他享受着这种智力与美貌双重陪伴的虚荣。
命运的丝线,总在看似最不经意的时刻悄然缠绕,将自以为是的清醒拖入预定的迷局。
那晚,花溪河的水声慵懒,月光还算温存,恰到好处地遮掩着年轻人初涉情场的笨拙与悸动。周廷玉刚刚假借探讨苏童《妻妾成群》的名义——他其实更熟悉由小说改编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并故意混淆了两者,手指“无意”间滑过,继而牢牢握住了妲己那只微凉而柔软的手。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让他心头一阵酥麻,暗自得意于文学这把钥匙的万能,似乎比寨子里“对歌”求爱要文雅,也直接得多。他仿佛已经触摸到了某种胜利的边界,一种将美好事物纳入囊中的预演。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抓住了才是真实!他周廷玉握紧拳头来到这个世界,他要亲手创造,哪怕只是创造一个属于今晚的真实的温存。
那一晚,后续的发展彻底脱离了“文学探讨”的轨道。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人间无声达成。周廷玉刻意拖延着时间,在灵山公园昏暗的小径里绕了一圈又一圈,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却混合了一种叛逆般的紧张。又在喧闹的大十字夜市吃了碗辛辣的肠旺面,汗水与辣意驱散了残留的寒意。时间飞逝,转眼午夜。
末班公交车早已收班,宿舍大门紧闭,还有那个因他上次晚归争执而结怨的、面色铁青的女生宿舍看门老头……所有客观条件,都像无形的手,将他们推向命定的方向。周廷玉内心并非没有交战,一丝对未知的忐忑,但期待与一种挑战命运的冲动最终压倒了这一切。他并非毫无经验,与林筱黛在玉米秆垛里的那个夜晚,早已在他身体里刻下了隐秘的、关乎男女之事的印记。但妲己是不同的,她是筑城大学男生心目中的“皇后”,是带着沪上书香与距离感的女神。这种城乡差异、知识结构与气质上的悬殊,让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了禁忌的刺激与征服的快感,仿佛攻陷一座传说中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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