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舒服,妈请假了。”她当时轻拍着孩子的背许诺。
出院后的陈老太,身体像一架散了承的旧风箱,每一步都伴随着吱嘎作响的艰难。她倚靠着那根冰冷的金属拐杖,在儿子的陪同下,终于踏出了一个月来未曾好好接触的室外。
这是个周末,小区花园里阳光很好,但林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春光,也不在母亲身上。他跟在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母亲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眼睛和手指都牢牢黏在手机屏幕上,业务群的语音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往外冒。
陈老太听到身后儿子不耐烦的咂嘴声。她心里一急,想努力加快些脚步,奈何双腿如同灌了铅,越是心急,步伐越是踉跄蹒跚。
“妈,能不能走快一点!哎,看着点路,别摔倒了!”林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被干扰后的烦躁,他甚至连头都没抬。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陈老太记忆的层层铁锁。
第一个跳出来的画面,是三十多年前。 也是这样的好天气,窄窄的巷子里,刚上小学的儿子林强像只撒欢的小狗,背着新书包在她前面又蹦又跳,不时回头喊:“妈妈!快点呀!” 她那时年轻,脚步轻快,却故意放慢速度,笑着扬声道:“强强,跑慢点!看着点路,别摔倒了!” 语气里满是宠溺和担忧。小男孩咯咯的笑声,洒了一路。
画面猛地一切,色调变得灰暗了些。 那是十多年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老母亲拄着拐杖,在她前面颤巍巍地走着,动作慢得让人心焦。她当时正为林强升学的烦心事忧心,看着母亲迟缓的背影,一股无名火起,忍不住催促:“妈,您能快点吗?照这么走,到家天都黑了!” 语气里的不耐烦,像针一样扎人。老母亲回过头,那浑浊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畏缩和黯然,她当时竟未细究。
而这畏缩和黯然,此刻,她在自己心里感受到了。
记忆的潮水继续倒流,冲向了更遥远的时光深处。那是五十多年前,她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 在乡间开满野花的田埂上,她像只轻捷的燕子向前飞奔,她的妈妈挎着菜篮子,在她身后追得气喘吁吁,一边追一边喊:“丫头呦,慢点儿跑!看前头路,别摔着喽!” 那声音,裹着夕阳的暖意和浓浓的关爱,穿越了半个多世纪的尘埃,在此刻清晰地回荡在她耳边。
原来,这句话,从一开始,就是爱的叮嘱。 从她的妈妈给她,到她给她的儿子。可这爱的接力棒,传到了下一代手中,怎么就变成了不耐烦的催促?
五十年前,她是被呵护的前方;三十年前,她是呵护别人的后方;而如今,她成了被嫌弃的、迟缓的“拖累”。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轮回的荒谬感将她淹没。她不是突然变成被催促的人,她只是走到了这个角色注定要抵达的位置。而她,也曾同样催促过自己的母亲,重复着儿子此刻的不耐烦。
陈老太猛地停住了脚步,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这惊心动魄的发现让她浑身无力。阳光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种沉入时光海底的冰冷和孤独。
林强终于发完了语音,抬头看见母亲僵直的背影,越发不耐烦:“又怎么了?不是你要出来散步的吗?站着不动算怎么回事?”
陈老太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小区里那些被年轻人远远甩在后面的、其他孤独的老人身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
“妈……我好像……也曾经这样对过您。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风吹过,把她这句忏悔吹散在空气里,身后的儿子,什么也没听见。
当晚,陈老太早早回到房间,拿出信纸,开始写信。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她决定留给儿子的遗产——不是物质上的,而是那些被时间掩埋的记忆和情感。
“亲爱的强强,”她写道,“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妈妈可能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要悲伤,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妈妈只想告诉你一些事,一些你可能已经不记得的事......”
她写到了尿床的往事,写到了鱼头的秘密,写到了生病时的陪伴,写到了童年奔跑的身影。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泪水不时模糊了字迹。
门外,笑笑突然问道:“爸,奶奶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林强正要回答,却一时语塞。他意识到,自己并不真正了解母亲的想法和感受。
几天后,社区举办敬老活动,邀请年轻人体验老年人生活。林强被公司派去参加,他穿上特制服装,体验视力模糊、关节不灵活的感觉。
通过一系列模拟装置,他瞬间老了三十岁。每走一步都吃力,眼前一片模糊,耳边是嗡嗡的耳鸣。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活动最后环节是“人生回顾”,参与者观看模拟人生片段。当放到母子相处的场景时,林强愣住了——那些画面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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