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刻,望着窗外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夜色,听着母亲无休止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呜咽,一个被她压制了无数次的念头,如同深水下的恶鬼,猛地挣脱了束缚,浮出了水面:
“如果妈不在了,就好了。”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诱惑力。它不再是潜意识里模糊的祈愿,而是变成了一句具体、冰冷、带着回音的话语,在她空荡的脑壳里撞击、轰鸣。
“如果妈不在了,我就不用每天凌晨三四点起来给她接尿,不用一天做五顿流食,不用一遍遍擦拭她失禁的污物,不用担心她生褥疮,不用听着她因为各种说不清的疼痛而整夜呻吟,不用在菜市场因为几毛钱跟人计较,不用计算着下个月的退休金够不够买药……”
“如果妈不在了,我或许……就能睡一个整觉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她全部的理智。长期睡眠剥夺的混沌,极度疲劳带来的虚脱,以及眼前这绝望无助的场景,共同构成了一剂毒药。她看着地上呻吟的母亲,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而陌生。
她没有再尝试去扶。而是,伸出了那双曾经抚育过自己的儿女、也曾为母亲擦拭过无数遍身体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抓起了那床滑落的棉被。
这起骇人听闻的案件,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这个老旧社区泛起了层层叠叠的、复杂的涟漪。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每一层楼道。平时聚在小区门口晒太阳、聊家常的老人们,此刻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惊惧、同情、感慨交织的复杂表情。
“哎呀,真是想不到……赵阿姨那么孝顺的一个人……”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太太啧啧叹息,眼神里却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孝顺?那是没办法!一百多岁的妈,七十多的女儿,谁受得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老话一点儿没错!”另一个干瘦的老头挥着手,语气激动,仿佛在为自己未来可能的境遇鸣不平。
“她家女儿好像在外地吧?也不常回来。这压力,全在赵阿姨一个人身上……”有人试图寻找根源。
“听说前几天还看见赵阿姨去买菜,走路都打晃,脸色难看得很……”
议论声中,有真实的唏嘘,也有隐秘的庆幸——庆幸这样的重担没有落在自己肩上。他们构成了这出悲剧最外围的、喧闹而又模糊的背景音。
赵凤英的女儿李娟,在距离此地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接到了警方的电话。当时她正在参加一个重要的项目会议。电话那头的声音严肃而克制,这头的李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机滑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她瘫坐在会议室豪华的皮质座椅里,周围下属们的讨论声变得遥远而模糊。愧疚、震惊、恐惧、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感(终于不用再为遥远的外婆和年迈的母亲担忧了?),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巨大的罪恶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与丈夫关系紧张,孩子正值升学关键期,自己的生活早已是一地鸡毛,对母亲的求助,她除了偶尔寄些钱回去,最多的便是电话里苍白的安慰:“妈,您辛苦,再坚持坚持……”此刻,这苍白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反噬自身。
派出所里,气氛凝重。老刑警老王,干了三十年,见过无数穷凶极恶之徒,此刻面对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的赵凤英,心里却堵得难受。他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她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纸杯。他知道法律无情,但人性深处的这场悲剧,让他这个老警察也感到一阵无力。年轻的小张则完全无法理解,他怎么也无法将“杀人犯”这个标签,贴在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自己奶奶还要孱弱的老人身上。这颠覆了他对罪恶的简单认知。
负责这片区的社工小刘,听到消息后,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脸上写满了懊悔。“我上周还去她家做过走访!当时就觉得赵奶奶状态特别差,脸色灰白,我跟她说有困难可以找社区,她只是摇头,说‘都习惯了,能扛’……我怎么就没再多问几句,多跟进一下!”她知道,像赵凤英这样的“隐形”照护者,在这个老龄化日益加剧的社会里,绝非个例。她们沉默地承受,直到某根弦彻底崩断。
赵凤英被带走时,秋日已近中午。阳光终于变得有些力度,明晃晃地照着小区的每一个角落,却似乎唯独照不进那间三楼窗户背后的黑暗与沉重。
楼下的花坛边,不知谁家晾晒的床单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招展的、无言的旗。生活仿佛很快会恢复表面的平静。买菜的老人继续讨论着物价,孩子们在远处嬉笑打闹。
但那句“如果妈不在了,就好了”的无声呐喊,以及随之而来的、冰冷的行动,却像一根坚硬的刺,扎在了所有知晓此事的人的心头。它逼视着每一个听闻者,追问关于衰老、疾病、尊严、亲情极限、社会支撑系统缺失的沉重命题。
这是一场发生在阳光下的悲剧,凶手是疲惫,帮凶是孤独,而判决书,又该如何书写?
赵凤英坐在警车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或许,对她而言,那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令人窒息的重压,终于在那一刻,以最极端、最不可挽回的方式,被移开了。只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黑暗的虚无。
漫长的照护,终于以杀戮的形式,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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