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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建国走了,但他的气息还留在屋里。
那是一种混杂着劣质烟草、汗味和蛮横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会议室的门还敞着,午后灼热的阳光斜射进来,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它们像是被吓坏了,悬浮在空中,一动不动。
屋子里的人,也像这些尘埃一样,凝固了。
王长贵还保持着恭送的姿势,腰微微弯着,脸上的谄媚还未完全褪去。李大嘴则像一滩烂泥,瘫在椅子上,刚刚在协议上看到的那点光,被牛建国一脚踩灭,连最后一丝火星都看不见了。其他的村干部,有的低头研究着自己鞋尖上的泥点,有的出神地望着墙上泛黄的标语,仿佛上面写着什么人生真谛。
所有人都在回避,回避去看桌子中央的林正,也回避去看彼此的眼睛。
林正站在原地,没有动。
被牛建国拍过的右肩,传来一阵阵沉闷的痛感,那股力道透过薄薄的衬衣,像是要渗进骨头里。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牛建国手掌上传来的粗糙和油腻的触感。
“青云镇这潭水,深得很,淹死个把人,连个泡都冒不起来。”
那句阴冷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一种本能的寒意顺着脊椎向上爬,让他的后颈有些发凉。他是个普通人,不是刀枪不入的铁人,面对这种赤裸裸的流氓式威胁,说不害怕是假的。
但他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另一幅景象——牛建国头顶那团已经浓郁到化不开的、盘旋如漩涡的民怨黑气。系统冰冷的警告言犹在耳。
这让他心里的那份恐惧,被一种奇异的冷静所取代。
他不是在跟一个不可战胜的强权对抗。他是在看一个即将坠崖的人,在坠落前,徒劳地挥舞着拳头,试图抓住点什么。
林正缓缓抬起手,没有去揉捏作痛的肩膀,而是伸到领口,将最上面那颗风纪扣,重新扣好。然后,他用手指,轻轻抚平了右肩上被抓皱的衣料。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整理一件珍贵的礼服。
这个小小的动作,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了他身上。
王长贵终于直起了腰,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重新在自己的主位上坐下,端起那杯凉透的茶,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靠山回来了,他的底气也跟着回来了。
他斜眼瞟着林正,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教训晚辈的施舍与优越。
“林干事,你也听到了。牛所长看问题,站得高,看得远。他这是为了咱们青云镇的安定团结着想。你还年轻,有些事,不能太想当然。”
他顿了顿,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些,“那份……什么协议,就当没见过吧。这事,到此为止。对你,对我们两个村,都好。”
李大嘴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抬起头,绝望地看着林正,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怕。他怕这个年轻人,真的就这么算了。
林正没有立刻回答王长贵。
他走到会议桌前,俯身,将那两份被牛建国扔在桌上的协议复印件,一张一张地捡起来。他用指腹,轻轻抹平上面的折痕,然后将它们对齐,重新放回那个黑色的文件夹里。
整个过程,他都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王长贵。
“王主任,牛所长的意见,是他的个人意见。”
林正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潭死水。
“我作为镇信访办的干部,我的职责,是调查事实,化解矛盾。”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有足够的时间在每个人的脑子里过一遍。
“而化解矛盾的最终依据,不是谁的个人意见,也不是谁的拳头更硬,谁的声音更大。”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又落回到王长贵那张开始变得错愕的脸上,“是事实,是法规。”
王长贵脸上的血色,开始一点点褪去。
林正没有理会他的表情变化,继续用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陈述事实的语调说道:“这份协议的复印件,我会附在我的正式调查报告里,一并呈交给镇党委和镇政府。协议的原件,我已经妥善保管,随时可以提交给市里的专业机构,进行笔迹、指纹和纸张年份的司法鉴定。”
“司法鉴定”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钢针,扎进了王长贵的心里。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林正像是没看到他的反应,夹着文件夹的手臂换了个边,继续说:“另外,关于这份一式三份、关乎两个村几十年纷争的重要协议,为何会在当年同时‘遗失’,这里面是否存在人为因素,是否存在失职、渎职,甚至……是其他问题。我个人认为,这已经超出了普通土地纠纷的范畴。”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但说出的内容,却让会议室里的温度骤降到了冰点。
“所以,我会在调查报告的最后,附上我的个人建议——建议由镇纪委牵头,成立联合调查组,重新启动对四十年前这起‘协议失踪案’的调查。给历史一个交代,给前进村和红旗村的几代村民一个交代,也给王福山老书记和刘庆元老书记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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