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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雾气,像一层薄纱,还挂在青云镇的山腰。
林正没有穿那身象征着身份的白衬衫和西裤,而是换上了一件耐脏的深色夹克和一双解放鞋。这身行头,让他看起来不像个机关干部,更像一个准备下乡搞测绘的技术员。
他手里拿着的,也不是公文包,而是一个崭新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灌满了墨水的钢笔。
他没有开车。那辆破吉普目标太大,引擎的轰鸣会像一声通报,提前宣告“公家的人来了”。他选择步行,沿着那条被牛车和拖拉机压得坑坑洼洼的土路,朝着红旗村后山的方向走去。
路边的狗尾巴草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空气里满是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新气息,吸进肺里,冲淡了积压了一整夜的沉闷。
王老蔫的家,在村子最偏僻的角落,三间孤零零的土坯房,被一圈半人高的石头墙围着。墙角下,几株野菊花开得正盛,给这片萧瑟添了点颜色。
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板,用一根粗铁丝拧着。林正还没靠近,院子里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狗就“汪汪”地叫了起来,声音嘶哑,充满了警惕。
一个干瘦的老人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眼神浑浊地朝门口望来。他就是王老蔫,曾经的村会计。岁月在他脸上刻满了沟壑,嘴唇紧紧地抿着,像一道拒绝交流的裂缝。
“你找谁?”王老蔫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巴巴的,不带一丝水分。
“大爷,我叫林正,镇政府的。”林正站在门外,没有急着进去,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一听到“镇政府”三个字,王老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他没再说话,转身就要回屋。过去几十年,他见过太多“镇政府的”,每次来,都是一通官话,然后留下一地鸡毛。
“大爷,您别误会。”林正连忙说,“我不是来调查案子的,也不是来给谁做主的。我就是个刚来的年轻人,对村里的事儿不熟,想找个老前辈,听您给讲讲过去的故事。”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恳,姿态放得很低。
王老蔫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那双沾了泥土的解放鞋上停顿了一下。他没说话,但也没关门。
林正知道,这是默许。
他解开门上的铁丝,走了进去,顺手又把门虚掩上。黄狗还在低声呜咽,但见主人没发话,也不敢再上前。
院子扫得很干净,几样农具靠在墙边,摆放得整整齐齐,透着主人一丝不苟的性格。
“大爷,您忙您的,我坐会儿就走。”林正自己找了个院里的小石墩坐下,离王老蔫不远不近,一个不会让人感到被侵犯的距离。
王老蔫没理他,自顾自地开始扫地。院子里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
林正也不着急,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老人扫地,看着黄狗趴在屋檐下打盹,看着阳光一点点爬上墙头。他没有拿出笔记本,那会显得太有目的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概过了二十分钟,王老蔫终于扫完了地,直起腰,捶了捶后背。
“有烟吗?”他忽然开口。
林正愣了一下,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梅”,这是他特意在镇上小卖部买的,这个牌子的烟,老一辈人抽得多。他抽出一根,递了过去。
王老“蔫”接过烟,凑到眼前看了看,然后才夹在干枯的手指间。林正连忙划着火柴,凑上去帮他点燃。
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仿佛也带着一股陈年的味道。
“你想知道啥?”他问。
“就想知道,那块地,最早的时候,到底是个啥样子。”林正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聊家常。
王老蔫沉默了,眼神飘向了远处那片争议土地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最早?最早的时候,那里啥也不是,就是个乱葬岗。一下大雨,还能从土里冲出白骨头来,村里的小孩都不敢往那边去。”
他的话匣子,像是生了锈的铁锁,被这口烟熏开了一条缝。
“后来,人胆子大了,地不够种了,就有人去那边开荒。东家刨一块,西家垦一片,乱七八糟的。红旗村的去,前进村的也去,今天你多占一垄,明天我多挖一锄,那时候就天天吵。”
这些内容,卷宗里有,但从老人的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鲜活的画面感。
“那后来怎么就成了两个村的矛盾了?”林正问。
“后来?”王老蔫冷笑了一声,嘴角那道裂缝咧开,露出发黄的牙齿,“后来,就有了‘村’这个东西,有了当官的。有了当官的,就要争名头,争地盘。本来是张三和李四家的事,变成了红旗村和前进村的事。你说,可笑不可笑?”
林正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听着,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
王老蔫抽完了烟,把烟头在鞋底上捻灭,小心地揣进口袋。他看了林正一眼,说:“那块地,根子不在土里,在人心里。你去找那些当官的,他们给你说的,都是糊了墙的屁话,听着响,闻着臭,一点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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