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无声的滋养,像无声的春雨渗进泥土,在他身体里积攒着力气,也把盘踞心头的惊惧,一点点磨成了依赖。
路,从来不平坦。
有几回,骡车走到险要的隘口或是驿站塌了一半的土墙边,林玉漱总会朝黎尔递个眼色。
车要么早早拐上岔道,要么干脆停在离大路老远的背风坡后,一等就是大半天。
“婶婶,咋停了?”一次,周铭佑忍不住问。
他们歇在高坡后面,远远望下去,底下那条还算宽敞的古道上,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像条望不到头的灰蛇,慢吞吞往前挪。
林玉漱望着那不见首尾的队伍,眼神静得跟水潭似的:“流民潮。人挤人,病气传得快,也容易……招祸。”
声音不高,话里的意思却沉甸甸的。
周铭佑跟着看过去。
离得那么远,那股子绝望、麻木,还有底下压着的躁动,还是扑面而来。
破衣烂衫的人拖着小的、搀着老的,步子都迈不稳当,活像一群被赶着的牲口。
风里偶尔卷来一两声哭嚎,还没听清,就被一片死寂吞没了。
他记起父亲紧锁着眉头说过,大灾之后跟着就是大疫,流民扎堆的地方,离阎王殿就不远了。
他后脖颈子一凉,心里头对林玉漱这份先见,倒生出点说不清的滋味。
还有一回,夭夭的声音猛地扎进林玉漱脑子里:“宿主!前头三十里地!有一股人聚集!瞧着乱糟糟的,凶得很!”
“黎尔!掉头!往西边那走!”林玉漱半点没犹豫。
骡车猛地一拐,冲进一片怪石嶙峋的峡谷。
风在石头缝里呜呜地嚎,听着瘆人。
黎尔赶着车,在那些张牙舞爪的石头柱子中间七拐八绕,最后藏进峡谷最里头一个石头窝子里。
他们在里头等了大半天。
周铭佑竖着耳朵,远处好像真有刀片子磕碰的脆响,夹杂着几声凶狠的喝斥,还有女人尖利的哭喊……声音飘过来,又很快被风扯碎了。
他攥紧拳头,手心全是冰凉的汗。
要不是林婶……
几回下来,周铭佑对林玉漱那份近乎“掐指一算”的本事,从开始的疑神疑鬼,慢慢变成了死心塌地的信任。
他不再问为啥绕路,为啥停下,只是闷头跟着。
这份没声儿的信任,倒让他和林玉漱之间那点生分,不知不觉淡了。
他开始觉着,这个眼神沉静的“林婶”,身上像罩着层看不透却又让人安心的光。
她每次指的路,都像在遍地是坑的野地里,稳稳踩中了那唯一能落脚的地儿。
风里来雨里去,是逃不开的命。
太阳一偏西,黎尔总能寻着个妥当地方歇脚——有时是块能挡风的大石头根儿下,有时是塌了半边的烽火台里,有时是干河沟子掏出来的涵洞。
他手脚麻利,三两下清出块干净避风的地儿,支起那些看着死沉的“厚木板”(合金挡板)围挡,生起火堆。
接着,就是他“露一手”的时候。干树枝子到了他手里,噼啪几下就蹿起火苗。
小铁锅往火上一吊,清水倒进去,掰碎的干饼子、切得细细的肉条子往里一扔,撒点粗盐粒子。
有时候,林玉漱路上随手薅的、周铭佑叫不上名的干蘑菇或者草根子,也丢进去。
没一会儿,锅里的糊糊就咕嘟咕嘟冒泡,那股子混着粮食和肉味的香气,挠得人肚子咕咕叫。
他煮的糊糊,稠稀正好,温温热热。
粗瓷碗盛出来,头一碗稳稳地递到荷姐儿手里,动作有点刻意的轻。
第二碗才轮到周铭佑,黎尔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像递过来的是块石头。
周铭佑每次接碗,手指头都忍不住缩一下。
可那碗壁透出的热乎劲儿,还有吃食的香气,就是能把他心里头对黎尔那点根深蒂固的怕,给压下去一点。
他闷头吃着,身上暖和了,再瞅一眼火堆旁那个沉默着拨弄火星的高大身影,好像……也不光是那个吓死人的杀神了,更像是这荒郊野岭寒夜里,一道挪不开的墙。
最让周铭佑觉着稀罕的,是黎尔对荷姐儿那股劲儿。 这个闷得像块石头、动起手来石破天惊的汉子,对着荷姐儿,那份耐心简直没边儿了。
荷姐儿也怪,一点不怕黎尔身上那股子让人心头发毛的冷硬气儿,歇脚时总像只快活的小雀儿,绕着黎尔蹦跶。
“爹爹!看!大蚂蚁搬家!”荷姐儿蹲在火堆边的石头缝旁,指着几只拖着草籽的蚂蚁,小嗓门脆生生的。
黎尔会放下手里正削着准备加固车厢的木橛子,走过去,一声不吭地蹲在荷姐儿旁边,爷俩一块儿盯着那几只忙活的小东西看。
他那双能捏碎石头的蒲扇大手,会特意绕开蚂蚁爬的道儿。
“爹爹,蚂蚁的家在哪儿呀?”荷姐儿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全是问号。
黎尔像是卡了下壳,才用他那平平板板、没一点起伏的调子说:“地下。洞连着洞。存吃的。养小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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