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天命终有尽时。
灵泉能延寿,却也拗不过生死大限。
元徽二十九年深秋,圆明园“九州清晏”静得能听见落叶坠地的簌簌声。
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悄无声息落在殿前光洁的石阶上,又被一阵凉风卷着,滚入幽深的回廊尽头。
殿内,地龙烧得暖,浓重的药香里,裹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属于生命尽头的沉寂。
七十八岁的太上皇胤禛,静静躺在宽大的紫檀拔步床上。
锦被盖至胸口,露出里面明黄色的软缎中衣。
瘦得惊人,曾经锐利如鹰的面容,如今只剩一层薄皮紧贴着嶙峋的骨头,眼窝深陷,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唯有那双半阖的眼睛,偶尔掀开一丝缝隙,目光里昔日的锋芒、沉郁都已褪尽,沉淀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仿佛已看淡了生死牵绊。
馨妤坐在床边的紫檀绣墩上,一身素净的宝蓝常服,衬得鬓角银丝更显。
她手里握着块温热的帕子,极轻、一遍遍地擦拭着胤禛露在被外那只枯瘦的手。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干涩,松弛的皮肤包裹着嶙峋的指骨。
她擦得专注而缓慢。殿内光线昏沉,墙角鎏金仙鹤烛台上几支细烛,跳动着微弱的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摇曳不定的影子。
弘曦(元徽帝)跪在床榻另一侧的地毯上。
已过不惑之年的帝王,此刻褪尽了所有威仪,只是一个忧惧惶然的儿子。
他紧握着父亲另一只手,想用自己的体温焐热那刺骨的冰凉,望向母亲的目光里,盛满了哀恸。
他身后是已经满脸悲凄,年逾四旬的穆亲王弘昕和固伦淑慧公主乌希哈。
几位近支亲王、福晋,屏息垂首,远远侍立在殿内角落的阴影里,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时间在这死寂里,仿佛被拉得极长,又似在飞快溜走。
不知过了多久,胤禛那微弱得几乎停滞的呼吸,忽然极轻地动了一下。
他深陷的眼窝中,那双半阖的眼,竟缓缓地、极费力地睁开了些许。
目光不再涣散,反而有了一丝奇异的清明,像将熄的烛芯,骤然迸出最后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他的视线,先缓缓扫过跪在身旁的儿子弘曦。
那眼神里,没有帝王的审视,只剩沉淀了漫长岁月的、纯粹的慈爱,和一丝如释重负的托付。
弘曦喉头猛地一哽,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用力点头,嘴唇无声翕动:“皇阿玛……”
胤禛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开,最终,落在了馨妤的脸上。
那目光穿透了数十载的风霜雨雪,穿透了宫闱倾轧与重生带来的惊涛骇浪,仿佛又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初见她时的那个瞬间。
澄澈,专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少年般的温柔与依恋。
馨妤擦拭的动作倏然顿住。
她迎上那目光,心口像是被狠狠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努力牵动唇角,想给他一个笑,一个像当年在潜邸时那般明媚无忧的笑。
可唇角弯起的弧度,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最终只化作一个比哭泣更令人心碎的、极其勉强的抚慰。
胤禛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有释然,有不舍,更有一种跋涉过漫长旅途、终于抵达终点的疲惫。
那最后一点清明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在他深陷的眼眸中渐渐黯淡、摇曳、最终彻底熄灭。
紧握着弘曦的那只手,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也悄然散去,变得绵软无力。
“皇阿玛——!”弘曦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弘昕和乌希哈瞬间扑倒在地上,头磕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嘴里不住的叫着皇阿玛。
殿内死寂了一瞬,旋即,压抑的、此起彼伏的悲泣声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起。
亲王福晋们纷纷跪倒在地。
馨妤静静坐在那里,握着胤禛那只已经彻底失去温度的手,感受着那刺骨的冰凉一点点渗入自己的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直至冻结了心魂。
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眼尾无声地滑下几滴泪珠。时间在她身上仿佛凝固了。
她的世界,只剩下掌心那片不断扩散的冰冷死寂,和脑海中闪过的漫长画卷——从潜邸初见的惊鸿一瞥,到宫闱倾轧中的生死相扶,再到隐秘筹谋……
无数个日夜的相伴,无数次的忧惧与扶持,无数句欲言又止的深意……最终都归于眼前这片冰冷的、永恒的沉寂。
许久,许久。
久到殿内的哭声都渐渐低哑下去,化作一片呜咽。
馨妤才极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握着胤禛的手。
她站起身,如同抽离了魂魄的精瓷。
她走到拔步床前,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胤禛已然平静安详、却再无生息的脸庞,替他理了理鬓边一丝散乱的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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