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像长了翅膀,带着这场变革的消息,飞向各州府县学。
在那弥漫着陈年墨香、堆满了四书五经的学舍之外,一股新鲜的、带着点泥土和铁锈味儿的潜流,开始悄然涌动。
江南水乡,某府学。一位教了大半辈子《九章算术》、却被视为“杂学”先生、领着微薄俸禄的老夫子,枯瘦的手颤抖着,一遍遍摸着刚到手的邸报。
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深深的皱纹淌下来,滴落在案头那本翻得稀烂、边角卷起的《算法统宗》上。这本陪了他大半辈子的旧书,仿佛一夜之间被擦亮了。
昏黄的油灯下,他激动得睡不着,连夜翻出教案。那些曾被学生们应付了事、觉得无用的算题,此刻在他眼里,都成了通往功名的实实在在的台阶。
西北边陲,风沙扑面。一个考了多次都没中、穿着打补丁长衫的落魄秀才,在官府新贴出的告示前站了许久。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眼里却像点燃了两簇小火苗,亮得惊人。他默默回到自己那间破旧的土屋,从箱底最深处,珍重地捧出那些被乡邻嘲笑为“不务正业”的农具草图和一叠散乱的笔记。
这一次,他不用再藏着掖着了。他开始到处搜罗一切能找到的关于“格物”的书,哪怕只剩半本,也当宝贝似的收着。
京郊,格致院森严的高墙里。消息传来时,那些整日埋首于复杂图纸、堆积如山的算稿、冰冷铁疙瘩中的工匠和学者们,先是愣住,随即互相看看,眼神复杂极了——有不敢相信,有压抑的激动,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被承认了的暖意。
他们捣鼓的“奇技淫巧”,终于能让天下读书人正眼瞧瞧了!这意味着,他们走的路,不再只有他们自己,后继有人了!
首次“格物科”殿试,没放在象征最高荣誉、也最是庄严肃穆的太和殿,而是选在了文华殿后面一处宽敞些的偏殿。
殿里的布置更是与众不同:没有一排排憋屈的小格子考棚,只有宽大的长条桌案。案上摆的东西,能让只读圣贤书的老学究眼珠子瞪出来:几块纹理不同、有木有铁的料子;几件构造简单却能看出门道的杠杆、滑轮小模型;一支拆开了的旧式火绳枪零件,燧石、药池、火门都露着;还有几块模样各异的石头,垫着绒布摆在那里。殿里的气味也杂了,不光是墨香,还混着点桐油味儿、铁腥气,一股子“实学”的味道。
弘曦穿着杏黄常服,坐在主考官的位置。
礼部尚书和几位被雍正点了头、对新政还算开明的大臣分坐两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好奇,还有点说不清的期待,落在下面那几十个将要应考的“特别”学子身上。
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袍子,跟殿试常客们的锦缎官服、顶戴花翎一比,显得格外素净。
模样也各异:有的脸色透着常年伏案的苍白,眼神沉静;有的脸膛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粗糙,手上带着干活的厚茧子。
可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眼里都烧着一团火,一团对真本事、对动手探究的渴望之火,还有一种跟这金碧辉煌大殿格格不入的、只盯着眼前物件的专注劲儿。
考题发下来,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绕弯子的空话,全是直来直去的问题:
瞧瞧这拆开的火绳枪(零件都摆这儿了),说说它是咋打响的,为啥怕风怕雨?要是有法子让它不那么怕,也说说看。 (考你懂不懂基本机械,会不会看东西,能不能想法子)
有个小水塘要修个堤坝蓄水。堤长三十丈,底宽二丈,顶宽一丈,高九尺。取土的地方离堤坝一百步(一步五尺)。问:得运多少方土?要是雇人,每人每天能运一方土,得雇多少人?大概花多少钱?(旁边给了算土方的法子) (考你会不会算实际工程账)
认认这三块石头(都摆这儿了),说说它们大概能干啥用。 (考你会不会认东西,能不能联想到用处)
画个省劲儿的玩意儿,能把井口百来斤重的水桶提上来。 (考你会不会用简单机械,能不能琢磨点小设计)
殿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翻纸的窸窣声、笔尖划纸的沙沙声,还有偶尔拿起小零件摆弄、或是拨弄杠杆滑轮模型发出的轻微磕碰声。
考生们有的埋头苦算,有的蹙眉盯着矿石样本看半天,有的拿着模型比划来比划去,甚至有人小心地拿起火绳枪的燧石机括,拆开又装上,琢磨着里面的门道。
没人摇头晃脑地背书,没人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只有一种全身心扑在解决眼前具体难题上的纯粹劲儿。
弘曦的目光慢慢扫过这些身影,心里头滋味复杂。
他看到了那个西北来的秀才,正趴在草稿纸上,用那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当的手,一笔一划地勾勒着提水装置的草图,线条简单却透着股实用劲儿;他看到了那位江南的老算学先生,头发都白了,可拨弄起算盘来手指翻飞,眼神锐利得像鹰,盯着土方量那串数字;他还看到一个面庞稚嫩的小伙子,正凑在矿石样本前,一会儿闻闻,一会儿用小刀刮下点粉末,对着光仔细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