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烟自鎏金熏炉孔窍中逸出,清雅的香气本该宁神,却压不住暖阁内凝滞的思虑。
皇后馨妤的目光,温润而沉静,始终笼着对坐的皇太子弘曦。
杏黄常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昔日少年郎的青涩已褪尽,眉宇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潭般的静气,那是属于转世帝王的沉潜与洞明。
几上的钧窑茶盏,釉色温润,茶汤微凉。
“曦儿,”馨妤指尖轻轻拂过盏沿,声音不高,却似沉水落玉,
“你为储君,当思量:欲保我大清万世基业,兵锋之锐,何以维系?国富民殷之根本,又当立于何处?”
弘曦眼睑微垂,目光落在茶汤微漾的光晕里,片刻方抬首,沉声道:
“皇额娘垂询,儿臣不敢不尽言。儿臣以为,强兵首在精炼。八旗根本,弓马骑射乃祖宗成法,自当恪守。然……”
他话音一顿,眸底掠过一丝寒芒,
“儿臣观前明实录,兼览西洋教士所携诸国图志,彼邦于火器一道,钻研日深,精进之速,令人悚然。其燧发枪,不惧风雨,击发迅捷,远胜火绳枪之拖沓;其巨炮铸造,法度精严,射程威力,红衣旧炮望尘莫及。若我朝仍固守骑射,不思火器之变,他日疆场相遇……恐血肉之躯,难撄钢铁之锋。”
馨妤眼底一丝赞许如烟掠过。
儿子的眼界,已非池中之见。
“火器之利,确乃当世强国之钥。然此等利器,非巧匠心血、精铁良材、算学毫厘不可成就。曦儿,可知其根底?”
“儿臣省得,”弘曦神色凝重,
“精铁百炼,铸炮千锤,火药配比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更需算学勾股定准星、测远近。此皆格物穷理之功,非蛮勇可至。”
“正是此理!”
馨妤顺势而起,从紫檀书架深处取出一卷旧册,纸色微黄,是她亲笔誊录的“海国见闻录”。
纤指翻动,停在绘有巍峨巨舰与奇异铜仪的一页。
“曦儿且看。”
指尖点在那劈波斩浪的船影上,
“西洋诸夷,恃船坚炮利,鲸吞四海。其蹈海之术,昼观日影,夜辨星躔(天文导航),更有精巧铜仪(如六分仪雏形)测度经纬,纵汪洋万里,亦如履坦途。此等能为,岂止为征伐?实为……”
她声音转沉,字字千钧,“通商贾,聚天下之货利!”
弘曦的目光如磁石般吸附于图册,呼吸不觉屏住。
三保太监的旧事、片板不得下海的禁令、沿海走私的暗流,他心知肚明。
但母后此刻所指,分明是一条更为开阔、更具野心的海途——非为扬威,实为图存、图强。
“皇额娘之意……在通海舶之利?”
“然也!”馨妤的声音带着穿透迷雾的洞彻,
“苏杭之绸、景德之瓷、武夷之茗,乃至新出之‘洋灰’(水泥),于西夷眼中,皆如金玉!若能以坚船利炮为屏藩,凿通一条稳固的海上商道,其利之丰,何啻充盈府库?更可……”她压低嗓音,前所未有的凝重,“
得其新出之奇技淫巧、器物图谱,乃至……载道之书!知己知彼,方能立于不败。曦儿,你可知那欧罗巴诸国,正仗其船炮之利,如群鲨环伺,裂土分疆,攫取膏腴?我大清虽地大物博,然若固步自封,闭目塞听,不通外情,长此以往……恐有门庭之祸,技不如人之危!”
“技不如人……”弘曦低声咀嚼着这四字,字字如重锤砸在心坎!
一股混杂着刺骨寒意与灼热责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堤防。
史册上的兴衰不再是墨写的旧事,眼前仿佛浮现出铁舰叩关、烽烟蔽日的模糊图景。
变!不变则危!
绝不可使后世史笔饱蘸屈辱!强国之基,必在能制器、能通海、能洞察万里之外!
“皇额娘金玉之言,儿臣如拨云见日!”弘曦霍然起身,眼中是淬火般的决绝,
“格物穷理,方为经世致用之本;火器精进,海舶通商,实乃安邦定国万世之基!儿臣……愿倾力为之!”
母后无声的默许,如同暗夜中的微光,指引着弘曦谨慎前行。
他深知此道如临深渊,稍有不慎便是滔天巨浪,故而行止如履薄冰,深藏九地之下。
于是派遣心腹穿梭于市井与宫苑之间,搜罗天下对火器和西方知识了解甚深的能工巧匠。
京城外, 几个身怀绝技却混迹市井的汉人老匠,悄然离了烟火巷陌。
沉甸甸的银钱,加上“贵人庇护”的许诺,撬动了这些世代与火器机括、铁砧火炉为伍的手艺人。
旗人里, 那些因着迷星图算筹、终日鼓捣奇技淫巧而被族人侧目的“不肖子弟”,也悄然入了某些人的眼。
京里几处西洋堂口, 通晓几何推演、略懂物力运转的开明教士,也因太子一句“雅好历算”的邀约,半是好奇半是谨慎地开始了“切磋学问”。
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顶着“考订前朝火器图谱”、“参详古历算法”、“编纂格物类书”这些冠冕堂皇的名头,被悄没声儿地送进了京郊一处高墙环绕、戒备森严的皇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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