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头的右耳背了整十年零三个月。
那是二零一三年深秋,纺织厂最后一台梳棉机报废的前一天,他蹲在机器底下紧螺栓,轰鸣声突然炸得耳膜生疼,像有无数根细针顺着耳道扎进脑子里。后来车间主任领着他去医院,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亮闪闪的仪器照了半天,说听觉神经永久性损伤,右耳听力只剩三成,左耳倒是还算完好,能听清三米外蚊子振翅的频率。那时候他还没退休,每天戴着厂里发的旧耳塞上班,直到五年后老伴走了,他干脆搬回老城区的居民楼,一个人守着三楼那套六十平米的老房子,左耳便成了他夜里唯一的“伴儿”,能听见楼外老槐树叶落在水泥地上的“沙沙”声,能听见一楼王大爷的老式座钟敲到凌晨三点的“当当”声,还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着的,越来越慢的节奏。
这栋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红砖房,一共五层,住的大多是和他一样的退休老人,白天楼道里飘着煤炉烧开水的糊味,夜里静得能听见墙皮脱落的声音。直到上个月十五号,楼下二楼搬来一对年轻夫妻。
搬来那天是个阴雨天,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雨丝细得像牛毛,黏在玻璃上成了一片雾。张老头趴在阳台栏杆上往下看,左手攥着老伴留下的竹制痒痒挠,那是他这些年的习惯,只要站在阳台,总得攥点东西在手里,像是怕风把自己吹走。楼下单元门口停着辆破旧的三轮车,男人穿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弯腰搬一个缠满黄色胶带的大纸箱,箱子棱角处的胶带裂了缝,露出里面一点明黄色的纸角,像是祭祀用的黄纸。女人裹着件深灰色的围巾,围巾绕了三圈,把半张脸都埋在里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湿哒哒地垂着,却直勾勾地盯着台阶上的青苔,一动不动,像是在数砖缝里长了多少根草。
两人没说话,连搬东西的动静都轻得诡异。男人搬纸箱时膝盖弯得很低,脚步放得极缓,纸箱蹭过三轮车边缘时没发出一点声响;女人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布袋,袋子口扎得很紧,她走一步停一下,头埋得更低,像是怕袋子里的东西掉出来。张老头看得有些发愣,他在这楼里住了二十多年,见过无数次搬家的场景,年轻人搬新家,总会吵吵嚷嚷地叫外卖,孩子在楼道里跑着闹着,连笑声都能飘到三楼。可这对夫妻,倒像是在偷东西,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怕”,怕惊醒了楼里的什么。
风裹着雨丝吹过来,张老头打了个寒颤,刚想缩回脑袋,女人忽然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眼神冷得像冰,没有一点温度,瞳孔里映着铅灰色的天,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张老头心里“咯噔”一下,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痒痒挠,竹片硌得掌心生疼。女人没移开目光,就那么盯着他,直到男人搬完最后一个箱子,轻声喊了句“走了”,她才低下头,跟着男人走进单元门,围巾下摆扫过台阶,带起一点青苔的碎屑。
头半个月倒没什么异常。
张老头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先给老伴的遗像上柱香,再煮一碗面条,卧一个荷包蛋,老伴活着的时候总说,早上吃个蛋,日子才叫“圆满”。吃完早饭他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楼下花坛边,和一楼的王大爷、三楼的李老太一起晒太阳,听他们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偶尔能看见二楼的男人出门,还是穿那件牛仔外套,手里拎个黑色的袋子,袋子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什么,七点整准时走出单元门,步子很快,从不和楼里的人打招呼。女人则很少出门,只有每天下午四点半会出来倒垃圾,还是裹着那条深灰色围巾,头低着,脚步轻得像猫,倒完垃圾转身就往楼上跑,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
李老太跟张老头嘀咕过:“二楼那女的怪得很,上次我跟她打招呼,她吓得手里的垃圾袋都掉了,捡起来就跑,围巾滑下来一点,我瞅着她脖子上有道红痕,像是被绳子勒过。”
张老头没接话,只是想起那天女人的眼神,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直到第十七天夜里,那阵歌声,像根细针,扎进了他的左耳。
那天张老头起夜,刚摸到卫生间的门把手,左耳突然捕捉到一阵细细的声音。不是楼下的风声,不是老槐树的树叶声,是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在哼一首摇篮曲。
调子很老,是张老头小时候听他娘唱过的:“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又像是贴在耳边哼的,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尾音里还带着点颤,像是冻得发抖,又像是在哭。
张老头愣了愣,抬手摸了摸左耳,这只耳朵太灵了,有时候夜里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觉得吵。他走到客厅,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秒针正好指向十二点整,“咔嗒”一声,和歌声的尾音叠在一起。
“谁家的收音机没关?”他嘀咕了一句,揉着眼睛回了屋。这栋楼的老人都爱听收音机,有时候忘了关,夜里会飘出点戏曲声。可这摇篮曲,太静了,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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