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的指尖刚触到老槐树皲裂的树皮,一阵麻痒便顺着血脉窜上心头。
她本能地缩了缩手,却见那棵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的老槐,枝桠间几片残叶突然簌簌颤动,像在为她指引什么。
“蘅姐姐看!”小柱子举着锄头砸开最后一块碎石,额头沾着泥点,“药园的地快清完啦!”他蹦跳着跑过来,鞋尖踢到一截断藤,那藤条竟诡异地蜷了蜷,吓得小柱子瞪圆眼睛,“它、它动了?”
苏蘅心口一跳。
她蹲下身,掌心覆上那截断藤——是昨日救王婶孙女时扯断的野葛。断口处还凝着淡绿的汁液,此刻正顺着她的掌纹往上爬,像在诉说某种急切的记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浮起一层朦胧的绿雾。老槐树的记忆涌来了。
是个雨夜。电闪劈开天幕,照见两个身影在树下拉扯。其中一个穿着青布短打,腰间挂着铜铃铛——那是三年前失踪的张猎户!
另一个身影被雨幕遮得模糊,只看得见举着锄头的手,指节泛白如骨。
张猎户的铃铛被扯落在地,发出细碎的脆响,混着他断断续续的哀求:“我、我没看见……真的没看见……”
锄头落下的闷响。泥土翻涌的腥气。
苏蘅猛地抽回手,后背抵在老槐树上,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十里山路。
断藤“啪”地跌回泥里,小柱子蹲下来戳了戳它:“蘅姐姐,藤条是不是被太阳晒蔫了?” 她喉咙发紧,勉强扯出个笑:“许是……露水没了。”目光却忍不住扫向老槐树根部——那里有块新土,与周围被洪水冲得发白的泥色截然不同。
“蘅丫头。”冷硬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苏蘅转身,正撞进苏文远阴鸷的目光里。
他身后跟着两个扛着铁锹的族人,裤脚卷到膝盖,泥点溅到腰间的铜钥匙串上,叮当作响。 “族长。”苏蘅站直身子,指尖悄悄勾住小柱子的手腕——孩子的手热乎乎的,像颗小暖炉。 苏文远的视线扫过她脚边的断藤,又落在她沾着草汁的手背上:“听说你在收拾药园?”
“是。”苏蘅声音平稳,“洪水冲了庄稼,药园里的野艾、紫苏能换点银钱,总比荒着强。”
“银钱?”苏文远嗤笑一声,拇指摩挲着腰间钥匙,“青竹村三年没见银钱了,你倒算起账来。”
“昨日救王婶家妞妞时扯的。”她伸手去接藤条,“我手劲大,不小心就……”
“手劲大?”苏文远没松手,藤条在两人之间绷成一条线,“你娘当年也说自己手劲大,说能把药园的药草种得比镇里的还好。后来呢?”他突然松开手,藤条“啪”地砸在苏蘅脚边,“后来她种的药草全烂在地里,你爹被熊瞎子拍碎脑袋,她自己也咳血咳死了——你倒学她,偏要往药园钻。”
小柱子在她身后小声抽了抽鼻子。
苏蘅望着苏文远泛红的眼尾——那是昨夜守堤坝时熬的,可此刻他眼里的警惕比洪水还冷。 她想起昨夜替村民挡泥点的薄荷,想起老槐树里那截带血的记忆,突然明白:在这个连麻雀都嫌穷的村子里,任何“不同”都是刺,扎得人睡不着觉。
“我就是想混口饭吃。”她弯腰捡起藤条,随手编成个草环套在小柱子手腕上,“小柱子跟着我,总不能让他饿肚子。”
苏文远盯着草环看了片刻,突然挥了挥手:“走吧。”两个族人应了一声,转身往村头去了。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月光似的目光扫过药园:“别折腾出什么动静,青竹村经不住再闹妖邪了。”脚步声渐远。
小柱子扯了扯苏蘅的衣袖:“蘅姐姐,族长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他只是怕。”苏蘅蹲下来,替小柱子理了理草环,“怕我们真能种出东西来,怕青竹村不再是没人要的穷窝。”她望向老槐树根部的新土,喉咙发紧,“也怕……藏在泥里的东西被翻出来。”
夜风突然起了。药园里的野艾沙沙作响,像在应和她的话。
小柱子打了个喷嚏,吸着鼻子说:“王婶说今晚要送姜茶来,李猎户也说要帮我们修屋子。蘅姐姐你看,大家其实……”
“其实在看。”苏蘅摸了摸小柱子冻红的耳朵,“看我是真能救他们,还是真会克死他们。”她抬头望向星空,银河像撒了把碎银在天上,“但没关系,咱们慢慢来。等药园的药草抽了芽,等他们喝上我煮的草药汤……”她低头对小柱子笑,“等他们发现,青竹村的灾星,其实是救星。”
远处传来王婶的唤声:“蘅丫头!小柱子!姜茶煮好了——”
小柱子眼睛一亮,拽着苏蘅的手往村头跑。
苏蘅跟着他跑,却在经过老槐树时顿了顿。
月光下,那截新土泛着淡青的光,像块没愈合的伤疤。
她摸了摸手腕——那里还留着藤条勒过的红印,像道沉默的契约。
有些秘密,该埋的,她会埋得更深;该挖的,她总有一天要挖个明白。而在此之前——她望着跑在前面的小柱子,他的草环在月光下泛着淡绿的光——她得先让青竹村的人,把“灾星”两个字,从舌尖上,慢慢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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