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之名
廖燕倒下的那个夜晚,学校监控拍下了最后画面:晚上十点十七分,他抱着厚厚一摞资料从行政楼走出,在路灯下踉跄了两步,手里的纸张雪花般散落。他想弯腰去捡,身体却像一棵被砍断的树,缓缓栽倒在铺满银杏叶的小径上。落叶很厚,倒下时几乎没有声音。
消息是第二天清晨传来的。我端着保温杯刚走进办公室,就听见压抑的啜泣声。教导主任红着眼睛说:“廖老师走了,心肌梗塞。”
办公室突然安静得可怕。窗外那棵廖燕亲手移栽的鹅掌楸,叶子正黄得灿烂。
一、地理课上的星河
我第一次见到廖燕,是十二年前的九月。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分配到这所城乡结合部的中学。开学教师大会上,他作为优秀教师代表发言,讲的是“如何让地理课照进现实”。他说:“地理不是死记硬背的省份和矿产,是山川湖海如何塑造了我们的一日三餐。”
他的地理课确实特别。讲季风气候,他会带学生去天台观测云彩走向;讲土壤类型,他从学校不同角落挖来土样,装在玻璃瓶里让学生观察分层;讲星座,他把教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用投影仪打出星空,教孩子们辨认“夏季大三角”。
“看到那颗织女星了吗?”他的声音在黑暗的教室里回荡,“它距离我们25光年。我们现在看到的光,是它25年前发出的。那时候你们还没出生,老师我也还年轻。”
有调皮的学生问:“廖老师,那我们现在说的话,也要25年后才能传到织女星吗?”
“是啊,”他笑了,“所以我们要说些值得被记住的话。”
那时他四十八岁,头发乌黑,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永远沾着粉笔灰。他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中国地图,上面用红笔标注着所有他去过的地方——密密麻麻,像血管般延伸。
“等我退休了,要把空白处都填满。”他说这话时眼睛发亮,手指划过青藏高原那片空白。
二、转型
变化是从五年前开始的。
新校长上任,推行“教学绩效改革”。五十岁以上的老教师,如果连续两年教学评估排名后20%,就要转岗。美其名曰“优化师资结构”,实则大家都知道——老教师精力跟不上,学生评教分数普遍偏低,升学率拼不过年轻教师。
廖燕的地理课评估第一次跌出前半段时,他还很乐观:“是我课件不够新颖,下学期用多媒体。”
他确实努力了。五十三岁的人,学着用制图软件,熬夜做动画演示。可学生评语依然刺眼:“讲课太慢”“例子老套”“总讲些没用的东西”。
第二次评估出来,他排在倒数第七。
转岗谈话那天,我从行政楼路过,看见他低着头从校长室出来,手里捏着一张纸。夕阳把他花白的头发染成枯草的颜色。
他被调到后勤处,负责“校园绿化和环境教育”。名义上是新设的重要岗位,实际上谁都明白——养老岗。
交接那天,他把地理教研室的钥匙交给我——我接了他的课。钥匙串上有个小小的指南针,漆都磨掉了。
“这个送你,”他说,“教书和指路一样,自己先要方向清。”
我喉头哽住,想说些什么。他却摆摆手,抱起装满岩石标本的纸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那间他用了十五年的办公室,目光扫过墙上的世界地图,扫过窗台上那盆养了十年的文竹。
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三、草木春秋
后勤处在教学楼最西头,原来是个储藏室。廖燕的办公室只有十平米,窗外正对垃圾站。
我们都以为他会消沉。没想到一个月后,校园开始发生变化。
先是主干道两旁的香樟树上,挂上了白色小木牌:“樟树,樟科,树龄约40年,常绿乔木,可提取樟脑。”字是手写的,瘦金体。
接着是操场边的悬铃木、实验楼前的雪松、食堂门口的桂花……不到半年,校园里217棵乔木、436株灌木,全都有了“身份证”。
“这是二球悬铃木,俗称法国梧桐。看见树干上斑驳的皮了吗?像不像迷彩服?这是它适应城市环境的‘铠甲’。”我亲眼看见他带着初一的学生,摸着树皮讲解。孩子们眼睛亮晶晶的。
他开辟了“角落花园”——在围墙根、配电房旁、垃圾桶边这些边角地,种上鸢尾、玉簪、蕨类植物。“不起眼的地方,也能有生命。”他说。
最轰动的是“校园植物地图”。他花了一个暑假,走遍校园每个角落,测绘、拍照、记录,手绘出一张1:500的植物分布图。哪棵紫藤什么时候开花,哪片酢浆草什么时候蔓延,哪株蜡梅香气最浓,标得清清楚楚。
地图贴在校史馆里,旁边是他的手记:“校园有四时:春樱夏荷,秋桂冬梅;校园有五味:新草清苦,泥土腥甜,雨水微咸,落叶腐香,冰雪凛冽;校园有八音:风声雨声,读书声,还有草木生长的声音——那是需要蹲下来,把耳朵贴近大地才能听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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