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心脉(二)
《济生心脉验案辑录》的深蓝封面,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我将它和药方仔细收进包里,仿佛收好了一份来自过去的沉重契约,如今它已变成了护佑未来的符咒。走出“回春堂”,胡同里喧嚣的人声、车铃声、小贩的吆喝,不再像三年前那样是刺耳的噪音,它们汇成了一条充满烟火气的河流,而我已经能站在岸边,感受其间的暖意,甚至偶尔想要涉足其中。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带着初春特有的、唤醒万物的力量。我下意识地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那里,正悄然孕育着一个全新的、蓬勃的生命。这个动作,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已成为一种本能的习惯,一种无声的确认和喜悦。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脚步都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
三年。
那漫长而艰难的三年。
陈大夫说得没错,“心脉修复”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离开“回春堂”那天,他递给我的药方和那本沉甸甸的《济生心脉验案辑录》,像两颗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激起了我心底一丝微弱的、名为“或许可以”的涟漪。我开始按时煎服那些苦涩的汤药,并非全然相信它能治愈灵魂的创伤,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对陈大夫那份悲悯心意的回应。药汁入喉,苦涩弥漫,仿佛也在冲刷着记忆里某些凝固的污秽。
同时,我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再次走进了心理咨询室。不再是麻木地完成任务,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生欲。面对那位眼神温和而坚定的女咨询师,我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撕开自己结痂的伤口,将那个黑暗夜晚的碎片、将之后如影随形的恐惧、将无处宣泄的愤怒与自我厌弃,一点一点地倾泻出来。每一次倾诉都伴随着剧烈的颤抖和汹涌的泪水,像经历一场灵魂的地震。但震后,废墟中似乎总能扒拉出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面,供我喘息。
强迫自己走出家门,不再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寻找一点点“活着的感觉”。最初只是在小区里走一圈,阳光刺眼得让我想逃回洞穴;后来能去附近的公园,坐在长椅上看嬉戏的孩子和遛狗的老人,虽然感觉格格不入,但至少不再有窒息般的恐慌;再后来,尝试着参加了一个非常温和的、以手工制作为主的社区兴趣小组。手指笨拙地缠绕毛线或摆弄陶土时,大脑能获得片刻的停歇,暂时屏蔽掉那些反复播放的噩梦片段。
就是在那个小小的、弥漫着陶土和咖啡香气的社区活动中心,我遇到了陆明。
他并不是那种光芒四射、一见倾心的类型。他是活动中心聘请的陶艺指导老师,话不多,但耐心极好。第一次去,我笨手笨脚地把泥胚弄塌了,沮丧得几乎要放弃。是他默默地走过来,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递给我一块新的泥料,用那双沾满泥点、骨节分明的手,示范着如何稳住重心,如何感受泥土的呼吸。“别急,”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像溪水流过卵石,“泥有泥的性子,手有手的节奏,慢慢找,总能找到那个契合的点。” 他的话很简单,却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系住了我濒临溃散的心神。
后来,我成了他课堂上最“勤奋”也最“笨拙”的学生。不是为了学陶艺,而是在那个专注捏塑的过程中,在他平和稳定、不带丝毫侵略性的目光注视下,我感到了久违的、微弱的安全感。他从不刻意靠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总能在细微处给予关照:一杯温度刚好的水,一块擦手的干净毛巾,一句关于泥料干湿度的提醒。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温润的玉石,不耀眼,却散发着恒定、令人安心的暖意。
关系的进展缓慢得如同蜗牛爬行。每一次他尝试着稍微靠近一点,我内心深处的警报器就会尖锐地鸣响,身体会不自觉地僵硬、后退。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陆明察觉到了我的抗拒和恐惧,他停了下来,没有追问,没有强求,只是退回到那个安全的距离,依旧保持着那份温和的陪伴和默默的关注。他的尊重和不逼迫,像一把钝刀,缓慢却坚定地削砍着我心头的冰封。
信任的建立,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我被一个极其逼真的噩梦惊醒,浑身冷汗,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窗外惨白的闪电每一次划破夜空,都像是那个噩梦场景的重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无法呼吸。鬼使神差地,在那个最脆弱的瞬间,我拨通了陆明的电话。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起,他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被惊醒的沙哑,却没有一丝不耐:“丽霞?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只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声。
他没有问“为什么哭”,也没有说空洞的“别怕”。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用一种极其平缓、仿佛能穿透雷声的语调,开始讲述他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夜,他如何害怕得躲进外婆的被窝,外婆如何给他讲那些古老的神话故事,直到他在雨声中沉沉睡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盖在我冰冷颤抖的心上。窗外的雷声依旧轰鸣,但似乎不再那么狰狞可怖。那一晚,我们谁也没挂电话,他就那样在电话那头,用声音陪着我,直到天色微明,雨势渐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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