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出自己(一)
29岁的王媚在东莞工厂流水线上拧了十年螺丝,月薪四千,住六百出租屋。
她越来越惧怕下班回到空无一人的屋子。
直到某天她走进“红玫瑰婚介所”,掏出全部积蓄6888元购买“相亲套餐”。
“红姐”把她的简历塞进豪华册子,承诺找到“配得上她的好人家”。
当她穿上婚介所赠送的艳红连衣裙回到出租屋,看着镜中陌生却光鲜的自己,
忽然觉得,也许她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
六月里,东莞的太阳像是被烧得滚烫的烙铁,恶狠狠地按在城市每一寸肌肤上。王媚走出厂门,扑面而来的热浪带着一股橡胶和机油被炙烤过的怪味,沉甸甸地堵在胸口。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隐约印着厂牌的蓝色工装,后背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又黏又闷。汗水沿着她的鬓角往下淌,像小虫子在爬。她没抬手去擦,只是疲惫地眨了眨眼,目光掠过厂门口那几棵被晒得蔫头耷脑的榕树,叶子边缘都卷起了焦黄的边。
她租住的地方离工厂不远,穿过两条堆满杂物、弥漫着饭菜油腥味的小巷子就到了。巷子两边的楼挨得很近,头顶上横七竖八地拉着许多根晾衣绳,挂满了衣服裤子,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水滴落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点。王媚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水洼,还有墙角堆着的、散发着可疑气味的垃圾袋。她住在巷子最深处那栋灰扑扑楼房的四楼。
钥匙插进锈迹斑斑的防盗门锁孔,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咔哒”声。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灰尘和淡淡樟脑丸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闷热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比外面更加令人窒息。她反手关上门,后背抵在冰凉粗糙的木门板上,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屋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粗重。桌上那半包没吃完的苏打饼干,旁边放着一个搪瓷杯,杯口残留着干涸的褐色茶渍。一只苍蝇有气无力地撞在布满灰尘的玻璃窗上,发出嗡嗡的哀鸣。
王媚走到屋子角落那个小小的塑料洗脸盆前,拧开同样生着锈的水龙头。水流先是“噗”地喷出一股带着铁锈味的浊水,接着才慢慢变得清澈。她把水撩到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打了个激灵。抬起头,墙上那面小圆镜里映出一张模糊而疲惫的脸。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皮肤有些黯淡,眼下浮着淡淡的青影。这张脸,在轰鸣的流水线旁,在打卡机的滴答声里,在日复一日独自吞咽快餐盒饭的沉默中,已经看了十年。十年,四千块的工资,六百块的出租屋……她猛地移开视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又酸又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迅速蔓延上来,淹没了她。
这间屋子,这个只有她一个人呼吸的空间,突然变得无比巨大而空旷,像一个无底洞,要把她吸进去。她感到一阵心慌。
第二天傍晚下班,王媚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拐进那条通往出租屋的巷子。她站在巷口,目光被对面街角一个闪烁的粉红色霓虹灯招牌攫住了——“红玫瑰婚介所”。那几个字在暮色初临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鬼使神差地,她的脚迈了出去,穿过马路。
推开婚介所那扇贴着磨砂玫瑰贴纸的玻璃门,一股浓烈的、廉价香水混合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猛地灌入鼻腔。冷气开得很足,吹得她裸露的小臂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个穿着紧身豹纹连衣裙、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人立刻从柜台后面迎了上来,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
“哎哟,靓女!快请进快请进!”女人的声音又尖又亮,像金属片刮擦,目光飞快地在王媚朴素的工装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上扫过,“外面热坏了吧?来来来,坐!阿珍,快给靓女倒杯凉茶!”
女人自称红姐,拉着王媚在一张铺着俗气大花布套的沙发上坐下。沙发很软,但人造革的坐垫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发亮。一个年轻女孩端来一杯颜色浑浊的凉茶,放在王媚面前的玻璃茶几上。茶几上还摆着一个塑料果盘,里面盛着几颗表皮已经开始发暗的荔枝。红姐紧挨着王媚坐下,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鼻而来。
“靓女怎么称呼啊?”红姐的笑容纹丝不动。
“王媚。”她低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工装的下摆。
“王媚?好名字,好名字!一听就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姑娘!”红姐拍了一下手,身体又往王媚这边倾了倾,“今年多大啦?看你这模样,顶多二十五六?”
“二十九。”王媚的声音更低了。
“二十九?”红姐的音调拔高了一瞬,但立刻被更夸张的笑容掩盖过去,“哎呀,看不出来!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皮肤多好啊!在厂里做管理吧?”
“不是,流水线,做质检。”王媚如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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