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通敌？他若通敌，辽东将士早该饿殍遍野，何来今日军粮渐足之象！”
徐光启苍老却沉浑的声音在乾清宫殿内响起，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阉党御史方才营造出的肃杀氛围。他手持笏板，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地望向御座上面色阴晴不定的崇祯皇帝。
沈砚秋垂首立于殿中，指尖在官袍袖中微微蜷紧，心口却因徐光启这掷地有声的一句稍定。他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魏忠贤虽未亲至，其党羽崔应元、崔呈秀等人阴冷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刺穿，而东林诸臣大多眼观鼻、鼻观心，作壁上观。他深吸一口气，将脑中纷杂的念头压下，只余下清晰的辩白逻辑——方才那几位御史轮番上阵，扣下的“勾结边军、自导自演劫案、意图栽赃”的罪名，条条皆可致死，必须逐一击破。
“徐卿，”崇祯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不易察觉的疑虑，“方才崔御史所言，有山贼供词提及沈砚秋部下与之接触，更有锦衣卫越权插手粮车护卫之事，你作何解？”
“陛下明鉴！”徐光启上前一步，声音愈发清朗，“所谓‘部下接触’，乃是沈郎中为保粮车万全，委托秦玉容参将派斥候沿途侦查，此事辽东经略府亦有记录可查。若此为‘勾结’，莫非精心护粮、力保军需不失，反成了罪过？”他稍顿，目光扫过方才弹劾最凶的崔应元，继续道，“至于锦衣卫千户插手，更是无稽之谈！粮车遇劫之地，已近京畿，锦衣卫巡查本是职责所在，恰逢其会，出手相助，何来‘越权’之说？难道要坐视山贼劫走军粮，致使宁远断炊，方才不算‘越权’？”
崔应元脸色一沉，出列厉声道：“徐大人！纵使你巧言令色，也难掩沈砚秋与边将过往甚密之实！他一个户部郎中，何须与秦玉容这等武将私相授受？若非心中有鬼，何必如此！”
沈砚秋心头冷笑，知道这才是阉党攻击的核心——他与秦玉容的联盟，触及了阉党对军权的掌控。他不能直接反驳与秦玉容的关系，那会越描越黑。
就在这时，徐光启再次开口，语气已带上了几分讥诮：“崔大人此言差矣！沈郎中奉旨协理辽东军饷，与边将沟通粮草事宜，乃是分内之职！莫非崔大人认为，户部官员都该高坐堂上，对前方将士所需不闻不问，任由军饷调配失当，才是正理？”他不再看崔应元涨红的脸色，转身向崇祯深深一揖，“陛下，老臣愿以性命担保，沈砚秋绝无通敌之举！他自协理辽东军务以来，筹粮、改制、推广新种，桩桩件件，皆是为解我大明边患！若他通敌，何必做这些于国于民有利之事？又何须在粮车被劫时，奋力周旋，保全大半军粮？”
他话音落下，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双手呈上：“此乃老臣门下弟子记录，沈砚秋于米脂县、乃至入京后，为筹措辽东军粮、改良屯田所呈之策论、文书摘要，及其施行后，米脂县库充盈、辽东试种玉米初见成效之实绩。请陛下御览！通敌者，焉能如此殚精竭虑，以增我大明国力？”
太监将册子接过，呈于御前。崇祯默默翻看，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闻窗外隐约的风声。那册子上，沈砚秋提出的“盐税分级征缴”、“玉米军屯推广”、“军备分类整改”等条陈清晰在目，后面附着简单的成效数据。这些，都是他近期颇为倚重的实务。
沈砚秋趁此机会，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臣蒙圣恩，协理军饷，唯知尽心王事，以报君父。所谓通敌，实乃无稽之谈。若臣真有二心，当日钱塘江畔，何必协助锦衣卫擒拿赵万春余党？又何必在米脂力抗乡绅，清丈土地，充实县库，招致多方怨恨？臣所作所为，或有不周，却无一事不敢置于阳光之下，请陛下明察！”
他这番话，将自己从绍兴到米脂的功绩 subtly 点出，既是自辩，也是提醒崇祯自己的价值。
崇祯合上册子，指节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权衡时的习惯动作。徐光启的力保，沈砚秋的自辩，以及那本记录着实绩的册子，与他所知渐渐吻合。他忌惮阉党势力膨胀，也需要能做实事的臣子。沈砚秋，目前看来，是后者。
“罢了。”崇祯终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徐爱卿所言有理。沈砚秋协理军饷，与边军沟通乃职责所需，锦衣卫护粮亦是恰逢其会。通敌之说，查无实据，不可再议。”
“陛下！”崔应元急了，还想再争。
“朕意已决！”崇祯语气转冷，目光锐利地扫过崔应元及其同党，“此事暂告一段落。沈砚秋。”
“臣在。”沈砚秋躬身。
“你仍回户部任职，辽东军饷事宜，还需用心。退下吧。”
“臣，谢陛下隆恩！”沈砚秋深深叩首，背后官袍已被冷汗浸湿一片。这一关，总算暂时过去了。
他起身，与徐光启交换了一个眼神，老者眼中是如释重负的欣慰，亦有一丝未散的凝重。沈砚秋微微颔首以示感激，随即垂眸，跟在退朝的人群之后，稳步向殿外走去。
经过崔应元身边时，他能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毒。沈砚秋面色不变，心中却雪亮。崇祯那句“暂告一段落”，以及并未追究崔应元诬告之举，都表明皇帝仍在平衡，或者说，对阉党仍有顾忌。
踏出乾清宫高大的门槛，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沈砚秋眯了眯眼，深吸一口带着宫墙特有阴凉气息的空气。
危机暂解，但魏忠贤及其党羽的记恨，已然更深。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下一步，该如何在愈发凶险的中枢漩涡中，既保全自身，又能继续推行那些于国有利的实务？
他摸了摸袖中那本苏清鸢暗中送来的、记录着崔应元更多罪证的密册抄本，指尖传来纸张微糙的触感。
这东西，现在还不能动。时机未到。
他抬头，看向宫门外熙攘的京城街巷，目光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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