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皮饿得贴到了后脊梁骨，咕咕叫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头显得特别响，一声接一声，好像里头住了个讨债的青蛙，不停催命。
奶奶早就睡熟了，那边屋里传来她拉风箱一样的鼾声，一下一下，砸得人心烦。爷爷的鼾声小些，闷闷的，像隔着一床厚棉被。
我蜷在爸妈以前睡过的那张板板床上，身上就盖了床硬邦邦、冷冰冰的旧棉絮，一点都不暖和气。冷风从墙壁缝缝、门缝缝里钻进来，像细针一样扎在脸上、脖子上。我把自己缩成一团，用那薄得像纸一样的棉絮死死裹住脚杆，可脚指头还是冻得像冰疙瘩，又僵又痛。
但比脚更冷的是肚皮。里头空捞捞的，烧乎乎的，一阵阵发慌，抓挠得人想发呕。晚上那顿没吃到，现在饿劲全上来了，脑子里啥都想不了，全是吃的。
我想象着热乎乎的红薯，剥开皮，里头黄澄澄、软糯糯的，咬一口能甜到心里头去。想象着奶奶晚上削的那些红薯，要是能给我一个生的，我也愿意啃啊。我又想到过年时妈妈熬的猪油，亮汪汪的，拌在热饭里头，能吃三大碗。还有爸爸有一次从镇上带回来的肉包子，白面皮，里头一兜油，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越想，肚皮叫得越凶，口水包了满嘴，又不得不咽回去，喉咙管干得发疼。
冷和饿夹击着，我翻来覆去，咋个都睡不着。木板床吱呀吱呀响，我怕吵醒隔壁的奶奶，只好尽量不动，僵着身子，眼睛瞪得老大，望着黑黢黢的屋顶，那里啥也看不见，只有无边的黑。
这黑，跟山洞口的黑一样，能把人吞掉。
睡不着，脑子里就开始乱想。想毛狗和铁蛋得意的鬼脸，想冉老师那声叹气和失望的眼神，想奶奶扔过来的那件湿衣服砸在脸上的冰冷和臭味……心里头堵得慌，比饿肚皮还难受。
委屈像潮水一样漫上来，鼻子发酸。我使劲咬住嘴巴，不敢哭出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顺着眼角流进头发里，冰凉的。
爸，妈，你们在哪点嘛？
你们晓不晓得我挨打了？晓不晓得我饿肚皮？晓不晓得我的书遭泥鳅搞脏了？晓不晓得我被冤枉打碎了墨罐？
你们在浙江，那个好远好远的地方，是不是顿顿都能吃饱饭？是不是不用天不亮就去背水？是不是不用怕山洞里的鬼和奶奶的烧火棍？
弟弟妹妹呢？小九是不是又长高了？他调皮，有没有惹你们生气？小娴还哭不哭鼻子了？她那么小，你们打工，哪个看她呢？
他们……他们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姐姐？
印象里的妈妈，脸已经有点模糊了，只记得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肥皂味，手有点粗糙，但摸在我脸上是暖和的。她最后一次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塞给我一颗水果糖，糖纸是红色的，我揣在兜里好久都舍不得吃，最后糖化了，粘在糖纸上，我还是舔得干干净净。
爸爸话少，黑瘦黑瘦的，总皱着眉毛。但他会把我扛在肩膀头上看戏，虽然次数少得可怜。他的肩膀硌人，但我觉得高，看得远，心里踏实。
你们啥时候回来嘛？过年还回来不？
去年过年就没回来，说车费贵，活路忙。我在村口等了又等，等到天都黑透了，脚都冻木了，也没看到你们的影子。奶奶扯起嗓子骂我“望夫岩”，说你们死外头了，不会回来了。
我不信。你们肯定会回来的，对吧？
等你们回来，看到我长高了，会不会高兴？看到我成绩单上冉老师打的勾勾，会不会夸我？会不会给我买新衣裳，买那种白球鞋？
要是……要是你们把我接到浙江去，就好了。我啥活路都愿意做，洗碗、扫地、带弟弟妹妹……只要跟你们在一起，再累我也不怕。我保证听话，不惹你们生气，吃饭只吃一小碗，真的……
想着想着，好像真的看到了爸妈的脸，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妈妈在笑，爸爸在抽烟……弟弟妹妹在跑……
肚皮好像也没那么饿了，身上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我迷迷糊糊地，好像要睡着了。
突然，“咕——”一声特别响的肠鸣，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点迷迷糊糊的幻想瞬间打得稀碎。
现实还是现实。冰冷的床，空捞捞的肚皮，黑黢黢的夜，隔壁奶奶的鼾声。
眼泪又冒出来了，这次止都止不住。我把头埋进那床冷硬的棉絮里，棉絮有一股霉味和汗臭味，但我顾不上了，我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得深深的，谁也找不到。
爸，妈，我好想你们……
你们也想我一小点没有？
哪怕只是一小点……
我就靠着这么一小点念头，在黑夜里熬着，像根快烧尽的蜡烛，拼命护着胸口那一点点热气和光，生怕它灭了。
不知道熬了多久，外面的天光好像微微透进来一丝丝，灰白色的。鸡叫了头遍。
肚皮饿过劲了，变成一种钝钝的痛，麻木了。身上冻得也没知觉了。
我听着奶奶那边屋里有了动静，她起床了。
新的一天又来了。我还得起来，去背水，去放牛，去面对奶奶的阴阳脸，去学堂面对那些嘲笑和孤立。
我慢慢坐起来，浑身骨头像生了锈一样疼。看着窗外那一点点灰白的光，心里空荡荡的。
想你们的时候，心里是满的，胀胀的，发酸。
可天亮以后，那点满当一下子就被戳破了，漏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更深的空和饿。
饿肚皮，想心肝。
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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