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缓缓推开。
基里曼踏入观星室的瞬间，呼吸停滞了。
巨大的弧形穹顶之外，是“天堂之泪”星云那瑰丽壮阔的景象。
无数星辰在彩色的光带中缓缓流淌，如同一首无声的宇宙史诗。
而室内，却寂静得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圣所。
没有刺眼的金光，也没有威严的神性。
基里曼看到的，只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小小身影。
她正坐在一块柔软的白色地毯上，怀里抱着一个缝制粗糙、却被洗得很干净的布偶，似乎正在和它说着悄悄话。
听到开门声，她回过头来。
当那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金色眼瞳，望向他的瞬间。
轰——！
基里曼那属于基因原体的大脑，这台处理过亿万信息的超级生物计算机，在这一刻，彻底宕机了。
一股熟悉到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气息，如同一场无声的海啸，瞬间淹没了他。
是父亲的气息。
但又完全不同。
记忆中，父亲的气息是威严的，是宏伟的，是如同恒星般炽热、令人不敢直视的。
而眼前的这股气息……
是温暖的。
是纯净的。
是如同初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带着能融化万年冰川的、温柔的力量。
这位统领着半个银河、让无数世界为之颤抖的帝国摄政王，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手足无措。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刚刚从古墓中挖出的、冰冷的蓝色雕像。
该说什么？
他那引以为傲的、逻辑至上的大脑，疯狂地运转着，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词汇。
“陛下”？
这个词对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女孩说出口，显得荒谬绝伦。
“父亲”？
他不敢。
这个词，是他内心最深处、最神圣也最痛苦的禁忌。
他甚至不敢去想。
万年来，他面对过混沌邪神，直面过异形主宰，镇压过席卷星系的叛乱。
他从未有过哪怕一秒钟的迟疑。
可现在，在这间安静的观星室内，在这个小小的、金色的身影面前，他那由钢铁意志与绝对理性构筑的精神壁垒，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任何凡间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愚蠢。
帝国所有的外交辞令，法典所有的威严条文，在这一刻，都成了可笑的废纸。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时间仿佛被拉长到了极限。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基里曼甚至能听到自己那颗原体心脏，如同战锤般擂动的声音。
最终，是那个小小的身影，打破了这片凝固的虚空。
泰拉妮娅似乎并不在乎眼前这个蓝色巨人那山崩海啸般的内心风暴。
她只是好奇。
她放下怀里的布偶，从地毯上站起身。
她赤着雪白的小脚，一步一步，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了基里曼的面前。
她仰起小脸，仔细地、认真地端详着他。
端详着他那张如同古代雕塑般、写满了疲惫与沧桑的脸。
端详着他那双湛蓝色眼瞳深处，那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不见底的孤独。
她的金色眼瞳里，没有畏惧，没有敬畏，甚至没有陌生。
只有一种最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好奇。
就像一个孩子，在打量一个许久未见的、熟悉的家人。
在这双纯净眼瞳的注视下，基里曼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都被一层层地、毫不留情地剥开了。
帝国摄政王的威严。
基因原体的力量。
逻辑与理性的化身。
乌托马尔的征服者。
人类帝国的守护者……
所有这些沉重的、闪光的头衔与面具，都在这双眼睛下，片片碎裂，化为尘埃。
最后，只剩下那个迷茫、孤独、疲惫不堪的……名为罗伯特的灵魂。
一个在黑暗宇宙中，独自背负着一个腐朽帝国，蹒跚前行了万年的、迷路的孩子。
泰拉妮娅歪了歪头。
她那小小的脑袋里，似乎正在思考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然后，她用一种软糯而清晰的、带着一丝不解的童音，问出了那个让整个宇宙都为之沉默的问题。
“叔叔。”
她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这个称呼是否正确。
然后，她继续问道。
“你……”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累呀？”
累。
一个字。
一个最简单的、凡人世界里每天都会被说上亿万次的词。
在这一刻，却如同一柄由整个银河的重量凝聚而成的无形巨锤。
轰然一声！
狠狠地，砸碎了基里曼用万年孤独与责任铸就的、最后一层心灵坚冰！
他的身躯，剧烈地一震。
那双永远保持着冷静与审视的湛蓝色眼瞳，猛地收缩成了针尖！
万年了。
整整一万年。
从他苏醒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帝国的摄政王，是帝皇之子，是希望的化身。
臣民向他跪拜，祈求他的拯救。
敌人对他恐惧，诅咒他的存在。
同僚对他敬畏，依赖他的决断。
从没有人问过他。
罗伯特·基里曼。
你累不累？
这个问题，就像一把被遗忘了万年的钥匙，在瞬间，捅开了他灵魂深处那道早已锈死的、名为“情感”的泄洪闸门。
无尽的疲惫。
刻骨的孤独。
对兄弟背叛的悲伤。
对帝国腐朽的愤怒。
对未来的茫然……
所有这些被他强行压抑在“责任”这块巨石之下的、足以淹没星辰的情感洪流，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基里曼再也无法维持他那帝王的姿态。
他高大的身躯，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地、无力地向后退了一步。
咚。
他的后背，撞在了旁边一张冰冷的金属椅子上。
他就这么顺势坐倒下去。
那只曾签署过无数决定亿万人生死法令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被死死压抑住的、粗重的呼吸声。
他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那股灼热的、陌生的液体，从自己的眼中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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