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 年的夏末,暑气还没被台风刮走,羊城老城区的红砖楼总像被浸在温吞的糖水里。
新世代影音公司,会议室没装空调,天花板中央悬着台掉漆的铁皮吊扇,金属叶片转起来 “嘎吱嘎吱” 响,像是老黄牛喘着粗气。
墙面上贴着两张纸:左边是泛白的 “抓生产,促效益” 标语,下面用红笔圈着 “1985 年目标:突破 8000 万”,红圈外面又被人用黑笔添了道粗线,把数字改成了 “1.2 亿”;右边是张泛黄的市音像出版社挂靠协议,边角卷得像海带,落款处的公章还能看清 “国营” 两个字。
靠墙的三屉桌是从出版社借的,木纹里嵌着经年的污渍。
桌上摆着两只蓝白搪瓷杯,左边那只印着 “1984 年度先进集体”,杯沿磕掉了块瓷,里面飘着三片发蔫的龙井,是前天的陈茶,杯壁上的水痕一圈叠一圈,像年轮似的记着主人反复续水的次数;右边那只没图案,杯底沉着层黑褐色的茶垢,显然不常洗。
烟灰缸是玻璃的,裂了道缝,里面横七竖八躺着五支 “双喜” 烟蒂,滤嘴都黄得发油。最上面那支还冒着细弱的青烟,在斜照进来的阳光里扭出歪歪的弧线,没等飘到吊扇底下,就被一股热风搅散了。
李平坐在主位上,涤纶衬衫的后背汗湿了一大片,贴在身上像块深色的膏药。他猛地把搪瓷杯往会议桌上磕,“当” 的一声,褐色茶水溅在印着 “先进工作者” 的玻璃台板上,洇湿了半张写满字的报表。
报表上的数字用圆珠笔写得又粗又黑,“北京:80 万盒”“上海:120 万盒”“成都:65 万盒” 的字样清晰可见,最底下一行 “净利润 1.2 亿” 被他用笔尖戳出了个小凹坑,纸纤维都翻了起来。
“上个月出版社的老王找我们对账,你猜他怎么说?” 李平攥着圆珠笔的指节发白,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人家说小然的磁带都铺到全国二十七个省市了 —— 从哈尔滨到海口,从乌鲁木齐到厦门,哪个音像店没摆着?一半多的钱都得给单位缴了?”
他说着就扯了扯领口,涤纶面料摩擦着脖子,发出 “沙沙” 的响,像是勒得他喘不过气。
桌角的电风扇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吹得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报表的 “上海” 两个字上,晕开一小片墨渍。
“阿平,你先坐下。” 李强靠在窗边,手里夹着支没点燃的 “双喜”,手指在烟身上转着圈。
他穿的的确良衬衫是浅灰色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表盘边缘有点刮花,表针指向下午两点半。
他把烟凑到嘴边,摸出火柴 “嚓” 地划亮,火苗舔着烟纸,“这是上头新定的税率,咱们挂靠在国营单位下,就得按人家的规矩来。我那边开的三家音像店,税点比你们还高五个点,上个月缴完税,净利润就剩个零头。”
“强哥,话可不能这么说!” 李平 “腾” 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你那是零售店,我们这是生产加批发!1.2 亿的利润,按 48% 的税点算,我得缴差不多 6 千万!”
他指着报表上的数字,唾沫星子溅到台板上,“6 千万啊!能买多少台压模机?能开多少家分店?就这么白白缴上去,我心疼得夜里都睡不着!”
张凤坐在李平旁边,身子往李强那边凑了凑,声音尖细得像老旧唱片卡了带,还带着点刻意的委屈:“就是啊强哥,你可得替咱们想想办法。这钱可是小然一首首歌录出来的,是我们盯着工人一盒盒压出来的,凭什么要被割这么大一刀?我这几天一想到要缴 6 千万,饭都吃不下。”
她穿着件碎花连衣裙,领口别着个塑料珍珠发卡,脚上是白色的塑料凉鞋,脚趾甲涂着珊瑚色的指甲油 —— 是上个月去魔都时买的,据说现在最时兴这个颜色。
她说话的时候,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袋的边角,那只鳄鱼皮手袋是仿的,边角已经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人造革。
李平眼珠一转,突然往前探了探身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在说什么惊天秘密:“要不…… 咱们跟单位瞒报?就说这个季度只赚了 100 万,顶多缴 55 万的税,这一下就能省下五千九百多万!”
他脸上浮出狡黠的笑,嘴角都翘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那笔巨款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咱们把账本改改,把那些代工的单子压一压,出版社那边哪能查得那么细?”
李强闻言,眉头 “唰” 地拧成个 “川” 字,手里的烟猛地摁进烟灰缸,烟灰溅到台板上,他却没心思擦。
“你糊涂!”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火气,“咱们跟出版社的账目是绑在一起的,每月要交三份表:生产进度表、销售流向表、回款明细表。人家财务科的人会对着邮局的汇款单一笔笔核,你说卖 100 万,邮局那边过来的汇款能瞒住?还有咱们找的那几家番禺小厂,人家是集体企业,每批货的原材料进货单都要报给区工业局,你截住的那部分,原材料账一核对就露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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