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正站在门口，脸上堆满了笑容，那笑容的弧度大得有些不自然，像一张精心绘制、用力过猛的面具。最让我心头微微一跳的是她的眼神。
那目光，像两盏探照灯，穿透暮色，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专注得……过分。不是普通店家对熟客的招呼，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带着强烈审视意味的凝视，仿佛我不是一个来吃饭的客人，而是一件她期待已久的、终于到货的珍品。
“陈姨。”我挤出一点笑容，努力忽略那眼神带来的细微不适感，侧身想从她旁边挤进去。
她却没让开，反而更上前一步，那股混合着牛肉汤和某种淡淡皂角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在我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那触感带着她掌心的温热，却让我手臂上的汗毛莫名地立了一下。她的动作太熟稔，太……越界了。
“老位子给你留着呢！一直空着！”陈姨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侧身让开通道，目光却依旧黏在我脸上。
店里不大，只有五六张小小的方桌，大部分都坐了人。空气里弥漫着牛肉汤的浓香、辣椒油的辛香和水汽的氤氲，暖烘烘的。陈姨口中的“老位子”，是靠近最里面角落的一张桌子，背对着墙，前面有一根柱子挡着，相对安静隐蔽一些。那张桌子确实空着。
我走过去坐下，帆布包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冰凉的塑料凳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一丝凉意。桌面擦得很干净，甚至有些发亮。
“还是老样子？一碗牛肉粉丝，多加香菜，多放点辣油？”陈姨的声音紧跟着就追了过来，她已经站到了桌边，手里拿着一个油腻腻的点菜单，但那只是摆设。她根本不需要问，她的语气是陈述句。
“嗯，谢谢陈姨。”我点点头，避开她过分灼热的目光，低头假装整理包带。心里那点不自在像水底的泡泡，又往上冒了一个。她对我口味的熟悉程度，似乎超出了普通老板娘的范畴。上次我随口提了一句喜欢香菜多一点，她就记住了？还是……她观察过我每一次吃粉的样子？
“跟我客气啥！”陈姨爽朗地笑起来，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响亮，“等着啊，马上就好！今天牛腱子炖得特别烂糊，香得很！”
她转身走向后厨，脚步轻快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掀开那块油腻厚重的蓝布门帘时，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香气猛地涌了出来——除了牛肉汤的醇厚，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草药味？或者别的什么？没等我细辨，门帘已经落下，隔绝了里面的景象。
我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来一点。环顾四周，其他食客都埋头于自己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粉丝，发出唏哩呼噜的进食声。没人交谈，只有吸溜粉丝和汤匙碰碗的声音，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带着满足感的安静。灯光在他们头顶投下模糊的光晕，看不清具体表情。
等待的时间里，那种强烈的渴望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在香气的催化下变本加厉。胃里像有一千只蚂蚁在爬，催促着，叫嚣着。我不自觉地咽着口水，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后厨的方向。那布帘后面，藏着能让我瞬间活过来的解药。
似乎没过多久，又仿佛等了半个世纪。
蓝布门帘再次被掀开，陈姨端着我的“解药”出来了。
一个厚重的白瓷碗，碗口很大，冒着滚滚白气。浓郁的、金黄油亮的汤底上，铺满了切成薄片、纹理分明的牛腱子肉，深褐色的粉丝浸润其中，翠绿的香菜末和鲜红的辣椒油点缀其上，视觉冲击力十足。那股勾魂的香气更是霸道地直冲鼻腔，瞬间攫取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来来来，趁热吃！小心烫啊小宴！”陈姨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我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灿烂得过分的笑容。她甚至没有立刻离开，就站在桌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一种近乎病态的、等待反馈的期待。
“快尝尝！今天的汤头我熬了足有六个钟头，火候正好！”她催促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碗里的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我的眼镜片。那浓烈的、令人无法抗拒的香气像无数只小手，拉扯着我的理智。胃里的渴望已经达到了顶峰，发出轰鸣般的抗议。什么不适感，什么过分的热情，什么探究的眼神……在眼前这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粉丝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管她呢。先吃了再说。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绺晶莹的粉丝，吹了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送入口中。
那一瞬间，味蕾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滚烫、鲜香、醇厚……无法形容的美味在口腔里轰然炸开。
粉丝滑溜弹牙，吸饱了浓郁的汤汁；牛肉片软烂入味，带着筋膜特有的嚼劲；汤底更是绝妙，咸鲜中带着一丝回甘，香料的复合香气完美地衬托着牛肉的本味，那独特的、勾魂摄魄的鲜甜感直冲天灵盖！
所有的疲惫、麻木、不快，真的在这一口热汤滚过喉咙的瞬间，烟消云散。一种巨大的、纯粹的、生理性的满足感像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满足的、近乎叹息的呻吟。太……太好吃了！每一次吃，都像第一次那样惊艳，甚至更好。这种极致的美味，成了支撑我走过每一个枯燥日子的唯一念想。
“怎么样？好吃吧？”陈姨的声音适时地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了然的得意。
我抬起头，嘴里还含着粉丝，用力地点着头，含糊不清地说：“嗯！太好吃了陈姨！”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那笑容几乎要裂到耳根，眼里的光更亮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她满意地点点头，终于不再紧盯着我，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但那过于轻快的背影，似乎还残留着某种诡异的兴奋。
我重新埋首于眼前的碗中，所有的感官都沉浸在美食带来的巨大慰藉里。筷子在浓汤里搅动，挑起粉丝和牛肉，带起小小的漩涡。碗里的热气蒸腾着，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心头那一闪而过的、关于老板娘过分热情和眼神的细微疑虑。
在这蚀骨的美味面前，一切不安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至少，在这一刻，我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碗滚烫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牛肉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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