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五千米的风裹着雪粒,砸在沈如晦的作训服上,发出沙沙的响。他蹲在兵站的水泥台阶前,指尖捏着半截磨秃的圆珠笔,正在一卷三角绷带上写最后一个字——“饼”。
绷带是赵二饼的。四年前雪灾那天,这个刚满十八岁的新兵,在给哨卡送补给的路上掉进了冰裂缝。沈如晦找到他时,人已经冻得半僵,喉管被断裂的冰棱戳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
没有专业器械,沈如晦就用这半截圆珠笔当气管插管,用随身携带的剪刀剪开作训服下摆当敷料,再把输液管剪成小段固定。雪落在赵二饼的脸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他却突然睁了眼,抓住沈如晦的手腕,声音轻得像要飘走:“沈哥,我要是活不下去,你……替我多看看太阳。”
最后,赵二饼还是没熬过那天下午。临终前,他把这卷没用完的三角绷带塞给沈如晦,上面还留着他自己绣的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
现在,沈如晦在“平安”旁边添上了“赵二饼 2014.9.13”,墨迹在零下二十度的低温里瞬间凝固,像一道永远擦不掉的疤。
“沈医生!车来了!”兵站文书在门口喊,声音被风吹得发颤。
沈如晦站起身,把绷带仔细叠好,塞进背囊最底层。背囊里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套换洗衣物、一本翻烂的《野战外科学》,还有一枚三等功勋章——那是赵二饼用命换给他的,颁奖那天,他在雪地里站了整整一小时,直到勋章的金属壳子冻得和皮肤粘在一起。
吉普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车身上的军绿色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格外扎眼。司机跳下来,帮他把背囊搬上车,嘴里不停念叨:“可算把你盼走了,这鬼地方,多待一天都要少活十年。你这去陆军总院多好,大城市,暖烘烘的,比在这吃雪强百倍。”
沈如晦没说话,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兵站背后的雪山。峰顶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把这四年里所有的血和泪都盖在了下面。他想起赵二饼最后说的“看太阳”,可这高原的太阳,从来都是冷的。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司机踩下油门,吉普车在雪路上颠簸着往山下走。沈如晦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雪景一点点往后退,眼皮越来越沉。这些年,他记不清做过多少台紧急手术,熬了多少个通宵,只知道每次闭上眼睛,眼前都是赵二饼冻得发紫的脸,还有那些在手术台上没抢救回来的士兵——他们的脸,都像这雪山一样,白得吓人。
不知睡了多久,沈如晦被司机推醒:“沈医生,到山下了!前面就是国道,会有车接你去市里。”
他揉了揉眼睛,窗外的景色已经变了。没有了雪山,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杨树,路边的积雪也少了很多,偶尔能看到几间低矮的民房,烟囱里飘出淡淡的炊烟。
“这是你的退役证明和调令。”司机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陆军总院那边已经打好招呼了,你直接去报到就行。对了,听说你这次去,是要当外科主刀?那可太厉害了!”
沈如晦接过信封,指尖碰到里面硬邦邦的纸张,心里却没什么波澜。他原本是想退役后回老家的,找个小医院当普通医生,不用再面对那么多生离死别。可部队领导找他谈了三次话,说陆军总院急需有野战外科经验的医生,他推脱不过,只好答应下来。
“谢谢。”他把信封放进背囊,推开车门。
风比山上小了很多,却带着一股潮湿的冷意,钻进衣领里。接他的车已经到了,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司机穿着西装,态度恭敬:“沈医生您好,我是陆军总院派来的,现在送您去医院报到。”
一路上,沈如晦都在看窗外的风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路边的广告牌……这些他在高原上只能在照片里看到的东西,此刻就在眼前,却让他觉得格外陌生。他想起赵二饼说过,等退伍了,要去大城市看看,吃一次真正的汉堡,喝一杯加冰的可乐。可现在,赵二饼不在了,只有他一个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轿车驶进陆军总院的大门,门口的哨兵敬了个礼。沈如晦下车,抬头看着眼前的门诊楼,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和高原上简陋的兵站比起来,这里就像另一个世界。
“沈医生,人事科在三楼,我带您过去。”司机说着,就要替他拿背囊。
“不用,我自己来。”沈如晦拒绝了,他习惯了自己扛东西,尤其是这个装着绷带和回忆的背囊。
走进门诊楼,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和高原上消毒粉的味道不同,这里的消毒水带着一股淡淡的柠檬味,却还是让沈如晦想起了手术台。他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匆匆走过,推着病床的护士脚步急促,还有坐在候诊区的病人,脸上带着或焦虑或期待的表情。
这就是他以后要待的地方。沈如晦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背囊的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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