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后的西槐巷像被浸在青釉里,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雁子攥皱的《限期搬迁告知书》,2023年4月6日几个黑体字被指腹磨得发毛。
她的指甲掐进文件夹边缘,那是上周帮独居老人修电闸时撞的旧伤,此刻正随着心跳一抽一抽地疼。
雁子姐!小禾的伞尖在身后扫起一串水珠子,粉色雨靴踩过青石板发出声,周秘书刚来电话,陆组长说明早八点突击检查签约进度。实习生的马尾辫被雨打湿,贴在后颈上像根蔫了的水葱。
雁子望着老酒馆褪色的招牌,油漆剥落的纹路像极了李咖啡调酒时手抖洒出的酒渍。
她喉头动了动,喉咙里泛着隔夜的苦咖啡味——昨晚替秦奶奶送急诊时,在医院便利店买的速溶,凉透了。再给我一晚。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飘在雨里的槐花瓣。
老酒馆的门帘地被风掀起,带着股陈年老木头混着威士忌的味道。
李咖啡正背对着门擦拭铜壶,那壶身的裂纹从壶嘴蜿蜒到壶柄,像道没长好的疤。
他擦得太用力,指节泛着青白:要擦水表还是贴封条?
站在门口当门神?
雁子跨进门,伞尖的水在青灰地砖上洇出个圆。我不是来劝你签字的。她把文件夹放在吧台上,封皮还带着体温,我是来问你,如果真拆了......你想留下什么?
铜壶一声磕在吧台上。
李咖啡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发梢还沾着刚才擦酒柜溅的水珠:你能背出整条巷子的出生死亡日期,能记住每个门牌号的房改时间,现在问我想留什么?他扯了扯领口,银链在锁骨处晃,孟雁子,你记不记得三年前暴雨夜,我背你下终南山时说的话?
她当然记得。
那时塌方的碎石砸中她脚踝,他把冲锋衣裹在她腿上,说:等雨停了,我在老酒馆给你调杯的酒。后来他调了杯加了桂花蜜的金酒,她喝到第三口时,他说:其实酒治不了疼,能治的是有人陪你疼。
我在做《西槐巷口述实录》。雁子从包里摸出录音笔,红色指示灯在阴影里像颗小血珠,不为抗拆,只为......她顿了顿,总有人要记得。
李咖啡盯着录音笔,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弯腰从吧台底下摸出个铁盒,掀开时扬起细尘:我爸临终前说,这壶里有他调最后一杯酒的配方。他把铜壶推过去,壶底压着张泛黄的纸,你要记,就记这个——不是酒谱,是他教我调酒时说的话。
深夜的社区档案室像口黑黢黢的井,只有雁子桌前的台灯亮着,光晕里飘着陈年纸灰。
她翻着1987年火灾事故备案,纸页脆得像枯叶,指尖稍重就会撕开道缝。
耳机里突然炸开沙哑的声音:那天风太大,火是从东头李记老酒馆烧起来的......
她浑身一震,耳机线缠上手腕。
下一秒,另一个声音混进来,是她七岁时的童音,脆生生的:妈,三点该吃药了,是蓝瓶子那个,水要温的,不能烫。雁子猛地摘下耳机,冷汗顺着脊椎滑进衬衫领口——这是记忆逆流第一次入侵。
她颤抖着翻出锁在抽屉里的童年笔记,牛皮纸封面还沾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第一页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3:00 蓝瓶药 温水,第二页突然跳出几行工整的钢笔字:秦淑兰,女,1942年生,1964年4月12日于城隍庙后巷与陈建国结婚,宣誓词:无论贫富病老,此生不离不弃。
这不可能......雁子的手指抚过重叠的字迹,钢笔墨水渗进铅笔痕里,像两条本该平行的河突然交汇。
她想起下午在秦奶奶家,老人捧着遗照哭:我在这儿活了六十年,你让我去哪儿?她鬼使神差地说:1964年4月12日,您在城隍庙后巷宣誓:无论贫富病老,此生不离不弃。
当时秦奶奶的手像枯枝一样抓住她手腕,指甲掐进她脉门:你怎么知道?
建国走前......只跟我说过这一遍。她强撑着笑:查了结婚登记档案。可只有她知道,那些字是突然进脑子里的,混着童年背医嘱的机械重复。
督查会的长桌擦得能照见陆知行的冷笑。
他翻着签约进度表,指节敲在32%的数字上:孟同志,区里要的是三日八成,你这进度是用温情画饼?
雁子站起来,会议室的空调风灌进领口,冷得她打了个寒颤。《西安市历史街区保护条例》第十二条明确,她声音稳得像刻在石碑上,建筑使用年限不构成强制拆迁理由。
2003年最高法鼓楼西巷案判例指出,危房评定需经第三方机构复核。
陆知行的钢笔地摔在桌上,墨水滴在限期搬迁四个字上,晕开团黑花。
周晓芸低头记录,笔尖在第三方复核几个字上顿了顿——她瞥见雁子发言稿边缘,用铅笔写着几行小字:李记铜壶 1987火灾 秦淑兰誓词 童年笔记重叠,编号不是档案馆的标准格式,倒像某种私人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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