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槐巷口的老槐树抽了新芽,碎金似的阳光从叶缝漏下来,在程砚秋摊开的笔记本上跳着。
他今天特意穿了件蓝布衬衫,是亡妻生前最爱的颜色,领口还别着枚褪色的铜胸针——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她送的,说是“要把心跳别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各位叔伯婶子。”程砚秋的声音比往日轻了些,像怕惊醒井里沉了百年的月光,“今天把大家喊来,是想说说‘记忆实验区’的事。”他伸手摸向裤兜,摸到那叠被火烤过边角的批文,纸张在掌心窸窣作响,“三个月前我带着拆房封巷的方案来,是想给老巷子盖座玻璃罩子,把所有声音、气味、老墙缝里的故事都冻成标本。”他忽然用力撕开批文,碎纸片簌簌落进脚边的竹篮,“可上个月我蹲在旅馆窗台,看见个小丫头折了纸船放进排水沟,船帆上写着‘外婆,我想你了’。那船漂过断瓦,漂过老吴的篱笆,我突然懂了——”他喉结滚动,目光扫过人群里的老井,“我们要的不是把过去泡在福尔马林里,是让这些声音跟着日子一起往前漂。”
人群静得能听见槐叶擦过电线的轻响。
老吴蹲在井边,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新制的木井盖,锯末还粘在他指甲缝里。
王奶奶攥着褪色的蓝布衫角,那是她儿子上周刚给她买的,说“妈你老穿旧的,像块化石”。
直到程砚秋的碎纸片落完,老吴才“噌”地站起来,裤管沾着的泥点甩在青石板上。
他大步走到程砚秋跟前,从裤兜摸出把铜钥匙——钥匙齿磨得发亮,挂着红绳,“修可以,但水不能断。”他把钥匙拍在程砚秋手心,粗粝的指腹蹭过对方虎口的薄茧,“这井养了我们三代人,要是哪天抽干了声儿,我这把老骨头第一个不依。”
程砚秋低头看着钥匙,阳光穿过红绳在他手背投下小小的圆斑。
他想起画册最后一页亡妻的字迹:“你说想听活着的声音,我却只给你死的记忆。”喉头发紧,他用力握住钥匙,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水不断,声儿也不断。”他转身指向阿雪,姑娘正抱着卷图纸站在老槐树下,发梢沾着新芽的绿,“阿雪有新方案,纪念馆不设展墙,只建‘回音廊’——地下环形通道,墙面嵌压电陶瓷板,脚步声、说话声都能变成电流,驱动老留声机放记忆音频。”
阿雪被点到名,耳尖立刻红了。
她小跑着展开图纸,指尖在“回音廊”的环形线上轻轻划过:“程总昨晚说梦见师母站在新芽下,说‘我想听你笑’。”她抬头看程砚秋,对方正盯着图纸上的井位图发怔,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所以我们打算多采笑声、搓麻将声、娃娃唱童谣的声儿……”她忽然顿住,转头对雁子小声补了句,“别只放哭声。”
雁子正站在人群最后排,手里捏着手机。
她望着阿雪发亮的眼睛,想起上周社区议事会,她第一次没带笔记本,只开了录音转文字。
小禾当时瞪圆了眼:“孟姐你不记?不怕错?”她笑着把手机举高,录下张婶抱怨“老吴家的篱笆挡光”的中气十足的嗓音,“错一点没关系,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再说一遍。”此刻她迎上阿雪的目光,点头时发梢扫过耳后——那里别着朵小蓝花,是刚才路过巷口花店,老板硬塞给她的,说“今天的姑娘都该带点活气”。
“孟姐!”李咖啡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他靠在老酒馆的门框上,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腕骨处还沾着酒渍。
雁子望着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调酒的样子:在昏黄的灯光下,他闭着眼就能把龙舌兰、青柠汁、盐边调得刚好,可给她调的那杯“初遇”,不是太苦就是太酸。
此刻他冲她招招手,指了指吧台后的新区域——原本摆满酒柜的地方,现在只放了张原木桌,桌上摆着一排透明玻璃杯,杯底压着空白标签。
“我不把‘共存酒’的配方交出去。”李咖啡等雁子走近,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但我想了个新招儿:访客讲完故事,我闭眼摇酒,侍者端白水,标签写‘你记忆的味道’。”他说着闭上眼睛,手腕在空中虚晃,像在摇那只永远调不对她口味的雪克杯,“大周刚才测了,喝白水的人脑波和喝‘共存酒’的一模一样。”他睁开眼,眼里有碎星在跳,“原来最真的酒,从来不需要酒精。”
雁子伸手摸了摸玻璃杯,杯壁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她想起昨天在母亲旧居的地基上,她带着几个小娃娃种双生槐——铲子挖到半截,翻出个生锈的药瓶,是母亲当年吃的降压药。
她没像从前那样把药瓶收进储物箱,而是埋在树根下,石碑上刻着:“这里曾有人病逝,也有人重生。”此刻她望着李咖啡,突然觉得那些刻在脑子里的争吵细节、未回复的消息,像被春风卷走的槐花絮,轻得抓不住。
奠基仪式那天,程砚秋把亡妻的画册放进时间胶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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