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那恢复清明、带着决然与悲壮的背影,并未能走向太远。当他踏足麦城之外那片被鲜血与焦土浸染的雪原,距离那座承载了他最后希望与最终绝望的孤城仅有数里之遥时,他停下了脚步。
并非力竭,也非畏惧。
而是他感觉到,那被他以刮骨之志强行压制、散去了部分的劫火与业力,正如跗骨之蛆,再次于他灵魂的最深处蠢蠢欲动。散去部分,只是暂缓其势,那根植于他偏执信念中的业债【义障】,并未根除。此刻,在他心神因直面终末而产生剧烈波动之际,那黑暗的力量,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开始了最后的反扑。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向近在咫尺的麦城,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虚无的西南方向。那里,是西蜀,是益州,是……桃园所在的方向。
尽管明知相隔千山万水,尽管眼前只有苍茫的风雪与肃杀的敌军,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一切,清晰地看到了——那片灿烂的春光,那株繁茂的桃树,那祭坛前的乌牛白马,以及……那两张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面孔。
刘备那带着悲天悯人与无比信任的殷切目光。
张飞那莽撞却赤诚如火、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
“大哥……三弟……”
一声轻唤,如同梦呓,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这一声呼唤,不再有之前的怨怼,不再有执着的质问,只剩下无尽的、如同江河决堤般的……思念与愧疚。
下一刻,那强行维持的、武圣的威严与平静,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破碎。
两行滚烫的、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那双看惯了沙场生死、曾经冰冷如法则的丹凤眼中,汹涌而出!泪水划过他饱经风霜、沾染血污的面颊,冲开一道道沟壑,滴落在脚下冰冷污浊的雪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冻结成冰。
这泪,不是软弱。
是醒悟之后,面对无法挽回的过往与注定的结局时,那如山如海般沉重的悲痛!是对辜负了兄弟托付的无尽自责!是对再也回不去那桃园春光的……绝望哀恸!
他仰起头,任由泪水肆意流淌,望着那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也不会再放晴的天空,发出了如同孤狼望月般的、充满了无尽苍凉与悲伤的长啸!
然而,就在这情感彻底宣泄、心神防御降至最低点的刹那——
“嗤……”
一声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自他的指尖传来。
只见他那只刚刚恢复血肉色泽的右手食指指尖,一点墨色,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这墨色,比之前更加深邃,更加死寂,带着一种终结万物的不祥意味!
并且,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蔓延!
沿着手指,迅速覆盖了整个手掌,然后是小臂、臂膀……如同某种活着的、贪婪的黑色苔藓,又像是他体内那从未真正离开的业力,抓住了他心神失守的瞬间,发起的最终吞噬!
“呃……!”关羽身体猛地一颤,他低头,看着那墨色如同潮水般自指尖涌上,迅速侵蚀着他刚刚恢复的躯体。他想运功抵抗,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那清明的意志在滔天的情感与业力的内外夹击下,显得如此无力。
墨色蔓延过胸膛,覆盖了绿袍,浸染了金甲。
蔓延过脖颈,攀上了那威严的面容。
最终,连那双流淌着热泪的丹凤眼,也被那绝对的黑暗所占据……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他整个人,竟再次被那纯粹的、吞噬一切的墨色所覆盖!不再是之前【青龙堕天】那墨玉战神般带着毁灭意志的形态,而是一种……失去了所有生机、所有光彩、所有意志的……彻底的墨化!就像一个……墨色的人形雕塑,凝固在了这风雪之中。
唯有那脸上,两道泪痕划过的地方,墨色稍浅,依稀还能看到一丝残留的、湿漉漉的痕迹。
在这彻底的、仿佛连意识都被冻结的墨化之中,那望向桃园方向的姿态,却依旧保持着。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
那墨色的人形,从双脚开始,如同风化了千万年的沙堡,开始寸寸碎裂、瓦解!化作细密的、闪烁着幽光的墨色尘埃,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碎裂向上蔓延,小腿、膝盖、腰腹……
就在那墨化即将彻底吞噬头颅,意识即将归于永寂的最后一刻——
那墨色的、已然看不清面容的头颅,猛地昂起,对着桃园的方向,发出了凝聚了毕生眷恋、无尽悔恨与最终绝望的、撕心裂肺的悲啸:
“大——哥——三——弟——!云——长——……回不去了……!!!”
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墨色彻底淹没了最后一点痕迹。
“嘭……”
一声轻响,如同梦碎。
那屹立的身影彻底消散,化作漫天飘零的、如同黑色雪花般的墨色光点,在这麦城之外的风雪中,纷纷扬扬,最终……归于虚无。
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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